我是一個理髮師的女兒，
這裡必須弄清楚，
我老爸是一個「理髮師」，
而不是「髮型師」，
「理髮師」就是那種只會幫人家把頭髮剪短的職業，
而「髮型師」則是能夠幫客人設計髮型的職業。
我叫......
「小茹，飯菜要涼了，先出來吃飯吧！」老爸的聲音穿過近乎沒有隔音能力的木門，傳到我的房間內。
「來了！！」我也就這麼叫回去。
是的，我叫小茹。
打開門，果然飯桌上已經放好了兩人的飯菜，
老爸就坐在飯桌前，
看樣子是在等我，
飯菜也還沒有動過。
「先給妳媽上柱香吧。」老爸看著我。
我沒有回應他，
徑自走向神檯，
在媽的靈位前上了柱香。
媽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死了，
我對她沒有太大的印象。
別人都說媽是為了生我下來才會弄丟性命的，
因為她不接受醫生叫她放棄胎兒的意見，
硬要把我生下來。
換言之，
我不是在期許之下被生下來的孩子。
我是奪取了母親的性命才存活至今的。
「好了，小茹，快過來吃飯吧，飯菜都涼了。」老爸拿起飯碗說。
「嗯。」我隨便應了一下就坐了下來，低頭進行扒飯作業。
「對了，明天星期六，妳要不要來店裡幫......」剛扒了幾口飯，老爸突然開口。
「不，我明天要去剪髮。」我頭也沒有抬，趕緊打斷他的話。
「剪髮？哈哈，好吧，那老爸明天幫妳......」他抬起頭看著我。
「不，我會去朋友介紹的髮型屋，那裡比較好。」我還是繼續扒飯。
「哦......是這樣哦......」他也低下頭繼續扒飯。
「我吃飽了。」我放下飯碗站了起來，直接回到房間去。
討厭。
真討厭。
難道他不知道我在學校裡都被取笑為『洗頭妹』的嗎？
明明就甚麼都不知道。
可惡，
明明對媽媽的死感到那麼痛苦，
明明是應該討厭我的，
為甚麼還要對我裝出笑臉？
為甚麼要把我生下來！？
討厭，
真的很討厭！！
兩個星期過去，
我還是如常地上課下課，
持續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從沒想過今後人生方向的我，
今天卻被迫去迎接一個突如奇來的重大變故。
上課途中班主任突然闖進教室，
神色緊張地對我說了一句話︰
「黃倩茹，妳爸爸出意外被送到醫院去了。」
拋下一課室的人，
我幾乎是用飛的衝出了學校。
到醫院後，
老爸還沒有醒過來，
醫生跟我說了一下具體情況︰
「他從樓梯滾了下來，沒有甚麼大礙，只是......」
「只是甚麼？」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東西了。」
「怎......怎麼會！？你不是說沒甚麼大礙的嗎！？」我不自覺用力的揪住了醫生的衣服。
「他眼睛的問題不是這次意外做成的。打從三年前開始，他的視力就開始不斷退化。」
「......甚麼？」我感到自己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這就是妳父親口中的好女兒了嗎？」醫生理了一下被我揪亂的衣服，語氣中充滿了諷刺、跟不屑。
「......你說甚麼？」我連憤怒的力氣都失去了。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管妳們的家事，可是我實在看不過眼。我只想說，三年，整整三年，這段日子裡妳有留意過妳的父親嗎？」
沒有等待我的回答，醫生轉身離開了病房。
三年......嗎？
........
............
.................
我思索著「三年」這個詞，
離開了醫院。
因為老爸要住院的關係，
理髮店方面要暫時休息數天。
我回到店子，
把寫著『東主有喜，休息數天』的牌子掛在鐵閘上。
因為老爸說任何事都可以是一件喜事，
所以不管任何狀況，
但凡店子要休息的時候都是掛上這一塊牌子。
媽死去的時候，
這裡也是掛著這塊牌子嗎？
「哎呀......今天休息哦？」正想得入神，身後突然傳來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明叔......」我急忙轉身，一看原來是理髮店的老顧客明叔。
「休息到甚麼時候？」明叔搔著他已經有點微禿的頭說。
「......明叔，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三個小時後，我再回到醫院，老爸已經醒過來了。
「小茹？」才剛踏進病房，他已經開口問道。
「嗯。」我隨口應了聲。
「哈哈，真是的，我就是那麼不小心。」老爸搔著他斑白的頭髮說。
我這時才留意到，
不知甚麼時候，
老爸的頭髮已經變得這麼白了，
昔日壯碩的身形已不復見，
原來......他真的老了，
真的......老了。
「......不要說了。」看著他的笑容，我不自覺的移開了視線。
「......」他低著頭，臉上的笑容持續著，只是看上去有點苦。
「老爸。」
「嗯？」
「可以幫我剪個髮嗎？」雖然明知他看不到，我還是露出了微笑。
「這......好是好......可是妳怎麼突然......」
「你就不要管啦。」
「可......可是我現在......」
「吶，拿著。」我笑著把一件東西放到老爸手上。
一件我老早已經忘記的東西，
一件原來老爸一直好好保存起來的東西，
一隻大湯碗。
「開始吧。」我背著老爸，頭上頂著大湯碗，在他的正前方，坐下。
不一會，剪刀開合的聲音響起，
在剪刀咔嚓咔嚓的獨特節奏之下，
我慢慢開始嘗到好久沒有感覺到的平靜寧適。
果然，一切就如明叔說的一樣。
「......明叔，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三小時前，我在店子的前面向明叔問了一個問題。
「哦？是甚麼？問吧。」
「為甚麼一定要來我們這家店理髮？我們的店又不是特別出色，況且我老爸還......」
「還是一個不管怎麼剪，最後都只會剪出『冬菇頭』的理髮師？」
「......嗯。」
「因為他剪得很好呀。」
「胡說，你的髮型根本就不是我老爸剪得出來的，如果你真覺得滿意的話，又怎會到別的地方再剪一次？」
「我是說他把『冬菇頭』這個髮型剪得很好啦。」
「所以我說......」
「所以妳先聽我說。」明叔打斷了我的話。
然後明叔告訴我，
他第一次光顧我老爸的時候確實十分生氣，
這是當然的，
因為他得到了一個他絕對不會喜歡的髮型。
他氣呼呼的跑到另一家髮型屋去再剪一次，
出來的效果令他非常滿意，
於是當他再要剪頭髮的時候，
他想都不想便再到那家髮型屋去，
可惜這一次剪出來的效果跟上一次簡直是天壤之別。
此後明叔嘗試到過很多家不同的髮型屋去，
卻始終都剪不出令他滿意的髮型，
終於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
他想到了一條奇怪的法則，
那就是，
讓老爸先替他剪出一個冬菇頭，
然後再到別的髮型屋去剪。
果然，出來的結果令他非常滿意，
於是明叔一剪就在老爸這裡剪了七、八年。
「重要的是感覺。」明叔補充。
「感覺？」
「讓妳老爸剪髮的時候感覺很平靜、很自在，我個人是頗喜歡這種感覺啦。」
「......」
「而且別看妳老爸平日吞吞吐吐的樣子，他剪髮的時候話可多著呢！多說無益，小娃兒，看妳頭髮也該剪剪了，叫妳老爸幫妳剪一下怎麼樣？」
於是三個小時後的現在，
我帶齊了剪髮用具、還有一隻大湯碗，
坐在了老爸的前面，
讓他慢慢一下一下的剪著我的頭髮。
「......還是讓妳找出來了呢......我以為自己已經藏得很好的說。」老爸終於開口。
「......哪有人會把湯碗藏在衣櫃的？要不是打算給你帶點衣服過來，我才不會發現這東西。」
「因為如果被妳發現了一定會讓我丟掉的嘛。這可是妳小時候老爸給妳剪髮時用過的湯碗，我怎麼捨得丟？」
「......無聊。」
「哈哈，人老了是無聊了點。」
「......兩年多前，你突然開始叫我替你給媽上香......是從那時開始的嗎？你的眼睛......」
「嗯......因為晚上開始比較看不清......」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音依舊在耳邊響著，老爸就像在說著跟自己無關的事似的。
「......對不起......我一直都沒有留意到.......」我注意到自己已經開始哽咽。
「不，這也是因為我『藏』得很好呀。」
「......我......對不起......你這麼痛苦......我卻......」這時，剪刀開合的聲音停止了，我慢慢回頭。
「......一點都不痛苦，一雙眼睛換回我的寶貝女兒，我高興都來不及了。」老爸對著我笑了。
「......白.......白痴......你很老套耶！！」
「喔......對不起......」老爸又低下了頭。
「............對不起......老爸，我回來晚了......」我緊握著老爸的手，淚珠不斷滾落。
「嗯，回來了就好。」老爸伸手摟著我，我看見，老爸的眼眶也濕了。
之後我們就一直聊一直哭，
一直哭一直聊，
彷彿要把之前浪費了的時間一次過給補回來似的。
隔天，
我如常回到學校。
只是，
不論在回校的路上，
還是踏進校門以後，
旁人奇異的眼光都不斷的落在我身上，
我甚至還聽得到嘲笑聲。
不過不要緊，
我毫不在意，
因為，
我知道，
「我頭上的，是全世界最幸福的髮型。」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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