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夢幻島
─給遠在十年外的小妹
「是嗎？你要回家就自己回去吧！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夢幻島更好！」背過身，彼得潘用毫不在乎的冷漠語調說著，溫蒂定定地凝視少年纖細的背影，偷偷的嘆了口氣。
出生後沒多久被診斷出腦瘤，不滿三個月的嬰孩，還沒有享受過搖籃的溫暖，就又被送上冰冷的手術台上。從此，一道猙獰的傷疤蠻橫的蜿蜒於額角，怵目驚心的提醒著，小妹在初生於世所遭逢的大難。
這是詛咒嗎？小妹，我想在往後的日子裡，如果你能擁有更敏銳的思維和伶俐的口才，我想你是要戢指問天大聲質疑的。事實上，即便是不明世事，純潔如你，也以不只一次的懷疑自己的存在，多少次向母親哭訴「為什麼生下我？」。小妹，你要母親如何回答你呢？生命的存在與否，是千古年來難倒多少智者的無解之謎啊！而你，初生便逢大劫，卻憑著對生命的執著奇蹟地熬了過來。當時連眼睛都還未睜開的你，根本還未對此世有所認識，更別提眷戀了，但生的本能仍讓你平安的離開手術台這生死平台──小妹，新生的你對生如此執著，又怎會料想到成長成少女的你卻將在未來質疑自己的存在？
打從我們有記憶以來，兄姐的身影便是來去如風、模糊不明。兄姐在我們學齡前便出國深造，故童年相伴玩耍的，就只有相差一歲的你我。我們家的孩子長相都極為相似，單眼皮大眼睛、小小的巴掌臉、薄唇，但我姊妹二人站在一起，神情相似的容貌各異。我總是抿著存唇一臉嚴肅，看去少年老成的正經八百；而你，同樣的薄唇笑的天真而稚氣，加上你自幼便是圓滾滾的體型、圓滾滾的臉蛋，歡喜時，笑中帶著純真與憨直。這同時也是咱姊妹倆的相處投影，上學遊玩總是同進同出，然許是腦瘤的影響，小妹的智能發展跟不上同年齡的孩子，理解與反應力遲緩，和朋友的遊戲始終跟不上節奏，友伴們難免對這小跟屁蟲有些排斥，也因此，面容相似的兩姊妹，姊姊是謹慎而嚴肅的冷靜，而妹妹是嬌憨帶些畏縮；高個子急急行走，後面半牽半拖一個步履巍巍的矮胖身影；扠著腰大罵「你哥討厭我妹我就討厭你哥！」的姊姊和身後畏縮欲泣的妹妹，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出現於公園孩童的嬉鬧中。
我是不大喜笑的，倒也不是生性嚴謹。小學時是班長的常勝人選，管秩序時扠著腰喝斥調皮男生是常有的事，然更多的因素恐怕仍是身邊這個不知世事的小妹，將我該有的憨笑一氣佔去；而小妹，你向來是愛笑的，時常為了一些在平凡不過的笑點，笑的搥胸頓足，笑的天真爛漫，你不善言詞而難以打入人們的閒話家常，但自己舉起雙手來場「左手與右手的對話」也能自得其樂的歡笑連連。你朗朗暢笑時，一雙眼睛彎成弓月，你亦不曾有過嬌笑、偷笑、莞爾之笑，或是讓人心寒的冷笑、乾笑，你要不就是哭，要不就是咧嘴打從心底的大笑出聲。母親常說小妹笑起來最是可愛，毫無機心的瞇起眼露齒咯咯大笑，和我那種目光炯亮，似乎連嘴角上揚幾分都要斟酌的淺笑截然相反。
但，即使如此容易在生活中尋得歡樂，小妹在出生時的那場劫難似乎還有著未息的詛咒。生命的黯淡與存在的悲傷如定時炸彈般慢慢引爆，當國中童軍分組後，你從車站一路哭著回家，泣訴著沒有同學要和你同組時，詛咒似乎就開始應驗了。那個對著布偶笑彎了眼的小女孩，已從懵懵懂懂慢慢體認到孤獨的存在，你越來越在意朋友的白眼，畏縮而近於討好的和同學交談，你的聲音弱小而含混不清，彷彿沒有更多的勇氣將聲音逼出咽喉。你開始哭泣，為自己笨拙的口才、難睹的成績、肥胖卻又太早發育的體型，你依舊單純天真，卻多了自卑和膽怯，只要有個同學對你好，便是十倍百倍的、近乎感恩的肝腦塗地熱忱回報。直到國三時參與一場由知名美術學校主辦的寫生比賽獲得佳作，進而取得保送資格。能以倒數的成績僥倖進入第一志願的美術名校，你的喜悅自不在話下，而這次新環境的班級，同學熱情活潑的接受了你，這還是第一次。當小妹首次和同學聊天超過一小時，全家無人忍心出一斥責之言打斷你的歡娛。
我們打從心底的為你歡喜，以為你坎坷寂寞的求學生涯至此總算窺見光明，卻未見這一切只是永夜前的最後一曙。名校的課業壓力是學習緩慢的小妹不堪負荷的，勉強撐了半年，卻在高一下時徹底崩潰。小妹出現幻聽、毫無食慾，夜裡失眠而深受幻覺所苦，但即使如此，你仍在清晨爬起為身為考生而無力多給你援助的姊姊準備早餐。接過早餐時我無法多言，卻在早自習時伏桌泣不成聲。
休學、復學、再休學，整整兩年，小妹的精神狀況極度不穩。醫生先後診斷出憂鬱、躁鬱種種心理疾病，無論何種醫學名詞都叫父母淚眼相對。小妹的狀況似亂碼抽數般叫人無法招架：歇斯底里的尖叫、三更半夜孤身跑出去傻笑遊蕩、甚至在行徑中打開車門意圖跳車…兩年，整整兩年，父母本來容貌都比實際年齡看上去更年輕幾分，但卻在那兩年愁煞白頭。面對小妹失控的撲打撕咬，向來鐵漢性格的父親轉身進入洗手間，默言拭去眼角的淚水。
「輕度精神分裂」再加上「先天的輕度弱智」，在多少次的反覆檢查後，醫生終於給了滿腹疑問的父母一紙答覆。「只要求不要再更惡化就好了」醫者淡然而冷漠的職業宣判道。此後，篤信佛教的母親拜佛拜得更勤了。
不再嘗試復學，小妹就此留在家中，除了學畫、看病，與外界再無聯絡。此時我已南下求學，暫時脫離家中那長久不散的愁雲慘霧，直到家人南下探望時，才赫然驚於小妹癡肥的身軀和慘白呆滯的病態。此後小妹跟著母親禮佛念經，做些家事，狀況總算穩定下來，也慢慢有些起色。今年寒假返家時，小妹已開始學琴，倒也進步神速，很快就能升上中級班了。老師的肯定讓小妹重新拾回對事務的熱忱，這種關注是那病中兩年從未有過的。
小妹，這連環的夢魘弄似乎慢慢平息下來，但剩餘一個最強烈的詛咒卻是如影隨形的跟隨著你──寂寞，十九歲花樣年華的女孩子，卻沒能和同學嘻笑打鬧，沒能體會芳心暗動的感情滋味。你是寂寞的，得病後你的理解力和學習力更加緩慢，對世事的認知宛若孩童，卻不是全然的茫然無知。你亦有所成長，即使每個成長只有幾分幾釐。你在同年齡的少女中無疑是孩童，但真面對比自己幼小的孩子亦擺出姊姐的呵護姿態─沒有個年齡層可容你插縫立足，就這樣焦急害怕的佇在河中尖石上，被孤立在時光急流中，孑然一身。這不再是父母呵護便能扶持，不是姊姊喝斥便能趕走欺負你的男生，狀況已不是單一而家人能給予協助的了。小妹，我們要怎麼幫你尋回你差距的十年光陰？你純真一如孩提，卻無法避免對友伴的渴求、對寂寞的恐慌，而我於你，那相差一年的出生順序，早在踏入青春期這道滾滾大河時就不再同步，從青春期開始我就無法再牽著你和你上學出入，更不能和你對談女孩子的小小心事，你我精神上從未並肩，於今更是再也難以相交，那相差一年的出生順序，至今恐怕只能在生理肉體上稍可尋跡。
你是寂寞的，你不再玩「左手和右手的對談」，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彈著曲子，玩玩電動、看看漫畫電視，或是一連傳十來個簡訊給遠在南方的姊姊。我和朋友的相處點滴讓你羨慕之餘更生自憐自卑；我和朋友出遊你怯怯地探問可否跟隨。彷彿十年前，那個牽著你在公園和同伴爭吵的畫面又回到眼前── 十年，十年後我已是亭亭大學生，喜歡打扮、燙捲了了頭髮；而站在我身後的你，依舊是清湯掛麵的娃娃頭，於穿著從未留心。姊妹相似的面容，一個已開始以眼影腮紅妝點，另一個妝點的仍只有那抹十年如一日的憨笑。
小妹還是愛笑，為了一點小事搥胸頓足的大笑。但更多時間聽你笑聲的，只有那名為孤寂的影子。「對影成三人」的豁達你不會懂得，當你怯怯的問著「我可以和姊姊同學聊天嗎？」，我再多的歡娛也會殘缺。這不同於一顆糖果，一件玩偶，若是能給予，又豈會吝嗇與你分享？但小妹啊，往後多少的酸甜苦辣，你要姊姊如何傳遞給遠在十年外的你？
彼得潘不會長大，但溫蒂卻要成長。溫蒂會面臨升學壓力，會談場青澀戀愛，會嫁作人婦，會垂垂老已，而彼得潘依舊是夢幻島唯我獨尊的主人。或許溫蒂依然記得和彼得潘飛翔於天際的悠然時光，但夢幻島終究只會化作記憶中的飛塵。在溫蒂爲茶米油鹽煩憂、爲家務操持勞苦時，夢幻島早該被吸塵器清掃。
於是彼得潘是該感謝溫蒂的，感謝溫蒂爲他縫上影子。畢竟，在往後的日子裡，與彼得相伴相守的，終歸只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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