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的時刻終於來臨，孟公湯喝下了就回不了頭。
我頹然坐在雨林酒吧，隊長找不到，阿齡也等不到。
我想喝Manhattan的願望沒兌現，現在連想喝一杯皇家咖啡也被拒絕。
我灰濛的視線開始有點潮濕。
下雨了。
雨林既稱之為雨林，為何我來了這些日子，都好像沒見過下雨？
我走出外面，淋著雨，在回憶。
想起隊長、想起駱駝女、想起紅磚外牆、想起甜甜的櫻桃色血液、想起450、想起複製雨林、想起阿齡。
嗯？雨停了？
不是，是有人撐了一把傘，為我擋雨。
阿齡？？
原來是DJ脆麻花。
「我想淋雨，讓我淋雨。」
「別裝酷扮戲劇性，最討厭造作的人。」脆麻花說。「淋雨是那些曖曖昧昧又未互相表白那種關係的男女的專利。」
「誰說的？」
「我。」脆麻花甜甜一笑。「淋雨是我和薩琪瑪的專利。」
「薩琪瑪？」
「我青梅竹馬的小男友。」
「真老套！哈！」披著毛巾、喝著暖日本清酒的我在雨林酒吧大笑。
「青梅竹馬根本就是老套的呀。」脆麻花一臉無可奈何，咬著吸管，啜著她那杯Long Island Iced Tea。
「那最後你們怎麼樣了？」說著又倒了半杯日本清酒。從來沒喝過暖酒，沒想到一喝便愛上。
「還不是那樣嗎，青梅竹馬是老套的，所以結局也很傳統。」
「你後悔沒有表白嗎？」
「沒有。」脆麻花的回答堅定而決絕。「因為我們曾經快樂過，我們的回憶是快樂的，那就夠了。」
「只有快樂，沒有痛苦？我不相信。」我仍然悲觀。
「痛苦？都忘了。」脆麻花將吸管嚼得爛爛的。「過去了的感情，是用來回憶的。回憶是沒法改變的，快樂是快樂，痛苦是痛苦。你再努力去想，也不能將快樂變成痛苦，痛苦變成快樂。所以呢，只想快樂的部份，忘記痛苦的部份，是對待過去感情的最好方法。」
脆麻花轉身從酒架上取出幾瓶酒。
「這是威士忌、這是白蘭地、這是伏特加、這是萊姆酒、這是琴酒、這是龍舌蘭、這是君度橙酒……」脆麻花如數家珍。「威士忌永遠是威士忌，白蘭地永遠是白蘭地，伏特加永遠是伏特加，這是不會變的。喜歡喝威士忌的，便喝威士忌，討厭威士忌的，便不要喝威士忌。沒有人迫你。」脆麻花斟了半杯威士忌。「然而有趣的是，有些人本來是討厭威士忌的，他們拒絕喝威士忌。漸漸他們忘記了威士忌的味道，卻又想喝了。喝了，卻又喜歡了。然後奇怪自己以前為甚麼會討厭威士忌。」
我將那半杯威士忌喝掉。
「那些痛苦的回憶，要不就是忘了，要不偶爾想起一些，卻又已不覺得是痛苦的了。」脆麻花微笑著看著我。
「我從來喜歡威士忌。」我說。
「也有些人，喜歡威士忌，於是每次也只會點威士忌。終於有一天，他喝膩了，便試試白蘭地，發現白蘭地原來更好喝。」脆麻花拿來另一隻杯，斟了半杯白蘭地。
我不敢喝，怕愛上。
「你知道我最愛喝甚麼酒嗎？」脆麻花問。
「在酒吧工作的人應該不喜歡喝酒。」
「我就是因為喜歡喝酒，所以才在酒吧工作。」脆麻花又來她的招牌咯咯大笑。
「我最喜歡雞尾酒。混合了不同的酒，甚麼味道也有，甚麼味道也沒有。在雞尾酒裏頭，你舌尖嘗出了威士忌的味道，喉嚨卻沉浸著白蘭地的苦，口腔裏瀰漫的是萊姆酒的香氣。」她繼續啜著她的Long Island Iced Tea。「一段感情完了，帶著回憶，開展另一段感情，完了，帶著兩種回憶，開展再一段感情。周而復始，最後是一杯雞尾酒。」
那天，我以為，我們都是一杯杯雞尾酒。
我們的生命就是一杯杯色彩繽紛味道複雜的雞尾酒。
數天後的雨林，天晴。雨後初霽，是最好的天氣。
「要喝甚麼？」脆麻花問。她幾乎已經是兼職酒保了，阿齡經常失蹤。
「有甚麼推介嗎？」
「有新調的雞尾酒，要不要試試？」
脆麻花調出一杯湖水藍色的雞尾酒，是一種很漂亮的湖水藍。
「叫甚麼名字？」我輕啜一口，微甜，帶一絲苦澀。
「淋雨。」脆麻花說罷又來咯咯大笑。
「近來你總愛喝雞尾酒呢。」她說。
「嗯，因為好喝。」我說。「但應該不會再喝太多了。」
「仍然喜歡威士忌？」
「不。」我笑說。「酒喝多會亂性，我想我還是不要喝太多。」
「喔，是這樣啊。酒，我從來是越喝越愛。」脆麻花調了一杯Magarita，享受地喝著。
「這世界不只有酒，還有其他東西可喝。近來我對咖啡有點著迷。」
「若是摻酒的咖啡，我可能還會有點興趣。」
「摻酒的咖啡是好，但單純是咖啡也不錯。」
「咖啡令人清醒，酒令人迷亂。我樂於迷亂。」
「我喝咖啡不是求清醒，而是酒太貴。」我喝完那杯「淋雨」，站起來轉身要走。「我負擔不起。」
生命是雞尾酒，但也可以不是雞尾酒。
不單單是雞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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