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斷指】
當天在場的人沒有一個看清楚平少堡主的劍是何時出鞘，又是何時收回。
此日是平家堡每年都要舉行四次結交同盟的「會賓宴」的日子。沒有人注意到有人躲在房梁上，直到刺客手持利刃從梁上如蒼鷹直撲平少堡主時，旁人還沒來得及驚呼，就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後就見一個黑衣人捂著右手摔在一旁，猩紅的地毯上落了一截手指。
大家還沒有從錯愕中反應過來，平少堡主一把扯下黑衣人蒙臉的黑巾，一雙霧濛濛的眼睛撲閃在慘白秀麗的臉上。衆人驚呆，眼前這個嬌滴滴如芙蓉的年輕女子，怎麽會有如此大的膽量，去刺殺江湖近年來最傑出的青年才俊——江湖第一大堡平家堡少堡主平皓。
那少女如死灰般絕望地看了平少堡主一眼，嘴巴微動。平少堡主衣袖一擺，手一探一掀，「咯噠」一聲卸掉她的下巴，快如劃亮暗黑天際的閃電，就連在場綽號「江南神眼「的朱老先生，也沒有看清平少堡主的動作。
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看那女子的眼神。仿佛一個走遍海角天涯的遊子，突然在一個清晨看到了故鄉的煙霞，那般繾綣迷戀。
【第二節 六月】
六月的天氣。極熱。
雖然在數十米的地底，地牢裏卻沒有涼爽的意思。地牢裏陰暗潮濕的空氣中，有一股穢物腐爛的黴味。照明用的火把沾了油不停地燒，有些蚊蟲看到有光迫不及待地沖上去，換來一陣劈啪的細碎響聲。她緊盯著火把燃燒的速度，眼神空洞，象一隻失了生命的蝴蝶。
她被綁成十字，雙手用鐵鏈鎖在木樁上。右手的食指從根部削斷，傷口用煙灰敷上，不再流血，但仍然可以看見露出來的一段白骨，讓人看著硬生生心寒。
他進入地牢的時候，心一揪。她就這麽無神地看著火把，下巴軟軟垂下，那雙和煙花一模一樣的眼睛讓他顫抖。她沒有血色的臉上爬滿了汗，身上的黑衣滲出一塊一塊班駁的汗漬，象夜裏黑茫茫的荷花池裏的殘葉，有種不可彌補的悲涼滄桑。她臉頰邊有一從發絲被汗水沾住，蜿蜒地熨貼著她雪白的脖子探入衣領，勾出萬千遐想。
他輕輕摒退左右，走到失神的女子面前。她驚覺，目光瞬間還魂。怨恨、失落、懊惱一刻間傾巢而出，在方寸眸子裏爭搶地盤。
他伸手到她嘴巴裏。他冷冷的手指碰到她的唇，她身子一顫，象個被看穿謊言的孩童。他輕巧地取出附在她上齒齦上的致命毒藥，那是她必須謹守的規矩。他端詳了一下那枚赤紅色的小藥丸，隨手丟到一邊。
「我不會讓你死的那麽痛快。」說話時分他已經把她脫臼的下巴裝回。
她活動了一下下巴，還有些痛。正欲接著咬舌自盡，身後傳來他冷如嚴冬的聲音。
「你只是別人手裏的一顆棋子，何必這麽拼死拼活。」
她的動作凝固如雕塑。他靠近她的眼，板過她的臉對著自己，不容她斜視。
「你爲什麽要殺我？誰派你來殺我的？」
「有值得殺的人，就有去刺殺的人。何必去管是誰的主意。」
他不再說話。他被她的眼光裏的果斷吸引。「你和她真像。你不能死。你是第二個刺殺我的女人。真的很像。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
她眼波流轉。
誰是第一個刺殺他的女人？！
【第三節 絲路】
江湖上對平少堡主有很多傳聞，最有傳奇色彩的一則是他初出江湖時在絲路以一敵十三，孤身剷除邊塞匪幫「塞外十三鷹」。
一切的紛爭都有其理由。江湖裏的人每天打殺，卻很少有人問原因。對他們而言，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就是一種幸福，有結果就代表一切。其實世上的人，又有幾個能夠把問題全面看清楚。
對於傳奇故事，其實只需一幕，就可以渲染。
夕陽。黃沙。碧血。劍。
全江湖的人自從知道平家堡新一代繼承人要和作惡多端，臭名昭彰的「塞外十三鷹」對決後，開了一場至今仍爲江湖人記挂的賭局。正義必然戰勝邪惡的定律在此時並不適用，沒有人賭平少堡主會贏，除了一個小混混。他說，只有和別人賭不一樣，才會有和別人不一樣的結局。
年僅十八歲的平皓提著滴血的劍從火紅的夕陽中走出來後，所有人多開始相信，這世間原來真的有傳奇。
比如，一場賭注讓一個小混混變成家財萬貫的江南富賈。
比如，一個少年孤身讓險惡的絲路染滿了冷酷的鮮血。
【第四節 煙花】
平少堡主不近女色也是衆人皆知的秘密。這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懷春的少女揣想可以嫁入平家堡，過著讓人歆羨的少奶奶生活。於是使出渾身解數，希望有一朝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
但平少堡主和女人，就象不能調和的水和油，永遠沒有融合的一天。不管面對何等絕色佳人，他都坐懷不亂，謙謙有禮而絕無非分之想。於是有人猜想，平少堡主是不是有斷袖的癖好。
這一切只是表像。表像會讓人産生很多誤解，如果一個人不願意瞭解其他人的內心，他所看到的，永遠只是不痛不癢的表面訊息。如果有人看到過平皓在中秋夜看煙花的眼神，他就一定能體會，他的心裏住了一個人。
從煙花走了以後，他習慣在中秋夜置身落仙台，放滿天的煙花，然後，想一個他曾經想愛的女人。
她叫煙花，命如煙花薄，人也如煙花絢爛。
他是在集市上遇見賣身葬父的她。第一眼觸到她的眼睛，他就感覺她要對他說什麽。她撐在地上的手輕輕推開了他的心門，人也悄悄進駐。他覺得胸口有一團火，在和她眼神的交錯刹那被點燃，燒得心急火燎。他給了她碎銀子，她不停磕頭，一心要跟他回去，做牛做馬。他帶她回平家堡，安置好一切，並給她做了一身粉紅如煙花的上好絲綢衣裳。
那晚，恰逢中秋。他帶她來到落仙台，一起分享煙花的旋生旋滅。
煙花開在天際的時節，她的臉上有異樣的神采。不是快樂，也不是悲傷。他被她的表情蠱惑，悄然從身後環住她。熱切的吻，幾乎要把她象蠟人般融化。
他突然注意到她的右手移開了他的背，眼角的餘光掃到她從身後抽出一把匕首，在煙花的反射下亮出一道森冷的嘲笑。他本能扣住她的手腕，一翻一推，匕首噗嗤一聲刺進她的背。
她悶聲一哼，身子癱軟下去。他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看到了她眼裏的不相信。
「我怎麽會失敗。」這是煙花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眼角滑落一滴被煙花染成五顔六色的眼淚，淌過她的臉，直直墜入他的手心。
他一握，前塵往事都看不見了。
【第五節 月出】
她一襲月牙白薄衫，在月光下的落仙台舞得象一條披了銀光的河。他遠遠地看著，不動聲色。
平家堡內有個很大的湖，方圓百里，落仙台就是湖心小島上的一座高臺，四面環水，須乘船才能進入。人一旦被放在落仙台，其實等於進了一個牢籠。
她在臺上且歌且舞，唱的是一首古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長袖翻轉，他看到她斷指上戴著他爲她定做的黃金指套，明黃的月色下，指套偶爾會避開衣袖遮攔，發出曖昧的光芒。月光很美，幾乎要把人迷醉，而她的身影，更象飛天，幾次三番，都象要飄飛遠去。
猛地她身形一收，跌坐在地。她捂著胸口，劇烈地喘著大口大口的氣。
藥力發作了。
劃一葉扁舟，撐開月光的包裹，他登上落仙台。
月亮被烏雲遮蓋，天地昏暗，他看不見她被垂下長髮掩住的臉下的表情。
「很痛苦吧。」他問。
「你爲什麽不直接殺了我。」她恨恨的聲音。
「你只要答應做我的新娘，我馬上給你解藥。這樣，你的武功馬上可以恢復，也不用每天這樣痛苦。」月亮探出來，他看到了這幾天她給他看慣的表情。
「你爲什麽硬要娶一個刺客？」
「你又爲什麽不肯嫁入平家堡？有多少女人想坐這個位置都還得不到。」
「我不稀罕。不是有很多女人想嫁給你嗎？你爲什麽不給他們這個機會。」月亮隱了回去，他看不到她講話的樣子。
「那你稀罕什麽？」他聲音提高，有些激動。黑暗中她沒有回答，他的聲音鼠竄在空蕩蕩的天地間。遠遠傳來附近山門的鐘聲，在暗夜中戲謔著人心底真實的沮喪。
她幽微的聲音從暗處傳來。
「如果你不那麽霸道，我可以考慮一下嫁給你。但是，只有一年時間。」
「一年？」
「這是我最後的讓步。」
「好，就一年。」平皓快速的藉口。
有開始，就有希望。
【第六節 睡蓮】
平家堡的荷花每年都開的很好，因爲有沈伯。
沈伯是平家堡的老園丁，在這裏已經幹了五十年。他的樣貌極醜，左眼瞎掉，還長著大瘡，半邊臉孔被火燒傷，據說是被仇家毀的。他被平皓父親收留以後，就一直呆在平家堡，也因爲他的長相，他從不和任何人來往。
這兩年，沈伯突然很喜歡睡蓮，他在平家堡的池塘裏，湖中，水缸裏栽種了各式各樣的睡蓮。每到夏天，平家堡就象個大大的荷花池，到處開滿了睡蓮。
他那天和她一起欣賞睡蓮的時候，遇見了沈伯。她看到沈伯的第一眼，駭地捂住嘴。他微笑地揉住她，用手蒙住她的眼。沈伯白了她一眼，走開去。
他們泛舟湖中，采了蓮蓬。他剝了一顆蓮子喂她，她吃的心不在焉。他不折不饒地一顆顆剝，去皮，剔掉蓮心，就象他堅決地不顧堡內所有人反對，堅持要娶她一樣。大家都想不通，他爲什麽要娶一個刺客。
他不說。他知道自己要什麽。既然知道了，何必和別人說。
有些事情自己藏著懂就可以了。
【第七節 鴛鴦枕】
他終於娶了她。
洞房內高燒的紅燭還沒有燒到末節的時候，平家堡被人攻破了。消息傳到洞房中，平皓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提劍出門，不管她的表情，也不管枕上的鴛鴦意味深長地仰天長吟。
她默默拿下披在頭上的大紅蓋頭，低頭玩弄著指套。象預知了什麽一般，她笑了起來，但又象在哭。
平皓在落仙台附近被飛蝗般的暗器擊傷。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確實發生了。所有的人都覺得平少堡主的身形慢了很多，原本這些暗器，只要武功稍好的人都能避開，可平皓居然沒有避開。
他奮力登舟，逃進落仙台。發絲淩亂，他坐在臺上迎風凝視遠方。
領頭的人居然是沈伯，他帶了一群土匪，闖過了平家堡所有的機關，殺掉了平家堡大半的守衛，神不知鬼不覺地掌控了平家堡。
此刻，沈伯坐的大船在離落仙台幾丈遠的地方停住。他看到沈伯嘴角輕蔑的笑，不由握緊了劍。
沈伯突然狂笑。「你出來吧。」他對船艙裏的人喊。
他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斷指。他不信。
「你想知道她是誰嗎？」沈伯陰森地笑。「她是我女兒。」
她低了頭，捏著指套不說話。
「你爲什麽要這麽做。」他的聲音越來越無力。
「你看看我是誰就知道了。」沈伯往臉上一抓，整個面皮都扯了下來。
居然是「塞外十三鷹」的老大。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殺了沈伯，一直潛伏在平家堡。
「你不是死了嗎？你到底是人是鬼？」他聲音開始發抖。
「你害怕了？當初你下毒的時候怎麽不怕？別人都以爲你是江湖俠客，是武林高手，可沒人知道，你偶然聽到我們‘塞外十三鷹’有個寶藏的消息，你爲了奪取我們祖先的寶藏，不惜做壞事嫁禍我們，壞我們名聲，讓別人以爲我們是十惡不赦的惡人。最後還假裝和我們決鬥，暗地下毒暗算我們。虧的我命大，那天沒有被你的劍刺死。老天有眼，兩年了，我終於等到這一天。」
「你胡說。」他怒吼。
「你別費力氣說話了，你看看這是誰？」沈伯從身後拎出一個包裹，在船頭打開。
是那個當年贏了武林所有人賭注的小混混。
「他已經說了一切。你還想狡辯嗎？你利用一種慢性毒藥廢了我們兄弟的功力，無形無味。即使日後驗屍，也看不出來。你很聰明，讓他假裝成一個受傷的人，騙得我們同情，混到我們當中下毒。今天，我也在你身上也下了這種毒。你不會感覺不出來吧。」
他開始顫抖。原來，他避不開那些暗器，是藥性發作。
「我犧牲了我兩個女兒，就是想要用你自己的辦法讓你毀滅。煙花太性急了，她以爲可以趁你不注意就刺殺你，結果反倒被你殺害。還好，我還有她——」沈伯拉住她的手。「她很聰明，掌握了你的習性。她知道你不輕易相信一個人，所以她扮刺客刺殺你，欲擒故縱。這一招很險，對你卻很實用。知道你會被她俘虜，她就把毒藥抹在指套上，等著你向她調情時抹過你的嘴唇。平皓，這一次，你死定了。」
他刷地站起來，指著她暴喝。
「你爲什麽要這樣做。你爲什麽要害我。」
「你還要問爲什麽。「沈伯吼道，「因爲她是我的女兒，所以，她就是你的仇人。江湖中，只有朋友和敵人兩種，你們做不成朋友，就只能是宿命仇敵。今天就是你的末日，我要爲我兄弟報仇。」他蔑視地看著他，手一揮。「放箭。」
一聲令下，沾著火的弓箭困住落仙台。他象個刺蝟般被弓箭射穿。
落仙台在烈焰中化爲灰燼。平家堡一夜之間被夷爲平地。
沒有人知道這場浩劫的前因後果。即使想知道，也不太可能。因爲平家堡中，沒有一個活人。可以尋見的東西，最完整的，就是一個鮮紅的鴛鴦枕。
【第八節 煙塵】
她策馬朝遠處奔去。沈伯追上。
「囡，你真的不和我回家？」
她搖頭。
「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爲什麽當初你答應平皓嫁給他的時候，許了他一個一年的期限。」
她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
原本以爲父親的報仇計劃至少還要一年，所以她希望可以在一年中改變他一些東西。比如，向她父親認罪。比如，和她一起退隱。她有這個把握，但父親卻提早了一年，在她對他動心的時候下手，一切都成空。
已經失去，還有什麽好說的。
她抹去淚，一揮馬鞭。滾滾煙塵迷離了沈伯的眼。她把他抛在身後，抛在回憶中。
她是一個斷指新娘。
她是一個失去愛情的女子。
【寫在後面的話】
這是很久之前的一個故事了，也曾經發表在某本武俠雜誌上。
那時候用了一個筆名。如果有機會你讀到那本雜誌，會發現是個中文的筆名，因爲，編輯說不能用英文的。
武俠小說的作家，爲什麽就不能用英文筆名啊。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多年以後再貼出這篇文字，回想當時寫下它時強烈的情感，突然覺得，原來結局的雲淡風輕，在我的靈魂裏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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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決定要用英文作者名來發武俠故事的ki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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