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飯店，直接鑽進被裡，半臥在床上，一時半刻不想動也累的懶惰思考，冰冷的手腳，藏在溫暖被窩裡，覺得此刻最幸福。連伸手輕按一下電視遙控器都不願，任驅趕不走帶點怪味的暖氣，奢侈地在房裡流竄渲染。前天由攝氏二十幾度的台北，漂洋過海飛到這片大陸的北方城鎮，下車等候廠家來接時，感受氣溫急速下降。第二天清晨上工，刻意營造初生之犢不畏虎般神勇，以為跳跳就好，沒想到一進入廠裡，在沒有陽光的地方，溫度更低，拆箱驗貨時，是用停不了哆嗦的手把貨品裝回塑膠袋裡；用上齒撞下牙格格聲加抖音回答任何問題；從骨子裡顫抖出來的感覺有著痛徹心扉的苦；據說昨夜至凌晨溫度還降到攝氏零下三 – 四度，白天大約是四 – 五度。無知的我，輕信廠商口裡的稍冷，保暖衣服顯然不足。我的臉應該是濃縮成一小肉團，老闆看我不支狀，中餐時候遞上黃酒煮黑糖加蛋，香濃甜膩沒有酒味，倒有酒釀味兒好喝，廠家老闆說是可禦寒，二話不說，配白飯青菜三兩口，一飲而盡。
等我醒來時候，是晾在廠家走廊，太陽底下的躺椅上，身上多了兩件厚厚外套蓋著，我昏睡了過去，被一陣冷瑟寒風吹進背後腰際驚醒。裹著多出來的兩件外套，加上自己身上的兩件毛衣一件棉襖，像極了大母熊，搖搖擺擺走回廠房時，即使聽見大夥兒工人竊笑，還是死都不肯脫下來，管它有損形象，怕冷無罪，禦寒有理。
這趟貨品不甚理想，好在時間尚足，當下決定全面重檢。也就是全部拆箱，逐一取出產品，一一重新檢驗品質。站在定點，檢視班長一件件幫我拆封傳遞過來的貨物，因為是木製與布匹搭配，產品上有印刷、彩繪、黏著、組合等等無一不是手工完成，精巧可愛叫人愛不釋手。但是既為手工，難免留下棉絮、木屑、溢膠痕跡、印刷不良、彩繪歪斜、髒污、甚至驚覺產品內多了小螺絲釘、三角掛勾、或是少裝某些零配件等瑕疵叫人痛不欲生。還是那句老話─『愛錢，死好！』沒有關係，既來之則安之。工廠老闆誠意有餘，信心更佳，立即指揮全廠，老闆娘嗓門遼闊，用完全聽不懂的方言，嘰嘰呱呱地叫不停，左手右手比來比去，全部定位，進行開封作業。我仔細檢查，手裡握拿美工小刀，慢慢切掉線頭、磨平木屑，再裝回氣泡袋，放入彩盒。為何說慢慢呢？因為手指頭已經僵硬如樹枝，無意間發現有血漬遺留彩盒，才知道自己手指頭不知何時劃破滲血中；轉身想要過去取箱，跨足一步險些跌倒，原來雙腳早已冰凍如『義美紅豆冰棒』，好像很痛卻又沒甚麼知覺般。心想，明天非把所有帶來的襪子都穿上。
進入第三天，身體已經適應天氣，超級愛漂亮的我，此時不計形象，把行李箱裡帶去的衣服，能搭的能配的都套上，當然沒有忘記兩雙襪子。一樣進廠繼續工作，只是甜甜的黃酒今天謝絕了。廠裡的水管因為昨夜結冰，天一亮溫度稍高，冷縮熱漲竞將水龍頭爆破。據當地新聞報導，這波冷氣團寒流，是五十年來在同一時節最低溫的一次，而我這熱帶人有幸經驗一回。其實此地還不到冰天雪地景況，自己也不是沒經歷雪地的環境，可是一天之內需要調適相差三十度溫度變化，再好的身體也不堪如此折騰，何況還頂著一身老骨頭。記得我住在天津的姑姑，前些年冬天通電話時候，問候她天氣還好嗎？她直說：『很好很好，不是太冷。』再問：『幾度呀？』『零下二十五度唄…』當場啞口無言以對，半天不知道如何回應。
我的手指浮腫龜裂，是在下手要打電腦時候才發覺的。望著紅腫粗糙的雙手，心裡想的不是自怨自哀的愁緒，反而是明天我將飛離此地，回去溫暖的南方，但是揮手與我道別的人們裡，是生長在這個國度的，我看到一群女人，可能一生沒有讀過書不識字，沒有塗過口紅敷過面膜，當然SPA 對她們是天方夜譚，她們的臉因為冬天受凍夏天日曬，一年四季不斷地由紅轉褐，褐變紅；她們的手指不知經過多少的凍瘡、割傷，厚厚一層皮兒早忘記疼痛的感覺，她們無法想像必須搭飛機才能到達的台灣是甚麼樣兒，當然也不知宇宙間有上帝的存在…我不忍心的想，這樣生長在超級大國的深山裡，同樣身為女人的她們穿過高跟鞋？會不會那雙粗糙起繭的手，輕易鉤破試穿的絲襪？
但是，但是，她們黑溜溜閃亮的一雙眼睛與不算太白整齊的一口牙齒，咧嘴笑開將眼睛瞇成一線迎客的熱忱與良善，是與全世界不同國度的任何模樣的女人一般樣兒…
神啊，我的上帝，在創世之初，您賜各種截然不同的國度，一生不同的境遇，有您的用意吧…
東陽的冬夜 2005/12/06 23:48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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