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東坡道
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拜讀上期凡云先生「豁達曠世的逸才－蘇東坡」一文後，喚醒我記憶中沉睡已久的精靈。腦子裡又浮現出在那段與山海對話的日子。紅霞染滿了西子灣，我與東坡相約星期四的午後。
修「東坡詩詞」這門課，讓我認識蘇東坡。蘇東坡到底是何許人物？為何每一代都有人真心崇拜著他，深深地癡迷？林語堂先生說：「蘇東坡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位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東坡讓人心儀的所在，就是那一顆純真的心，「傻」的讓人心疼，「真」的讓人窩心。在每一首東坡詩詞背後，都有一段令人感動的故事。在東坡先生逝世第九百零一年，突然興起介紹他給大家認識的念頭。本篇先從影響東坡一生的幾個女人談起，開始這一趟東坡之旅。
一個偉大詩人背後，有幾個女人的支持與鼓勵。母親程氏是東坡的啟蒙老師，記得這麼一則故事：夜裡，小東坡在母親陪伴下讀東漢范滂的傳記（太學生范滂上書彈劾奸佞，遭受迫害受刑而死）。天真的小娃兒跟母親說：「媽，我長大要跟范滂一樣，可不可以？」母親答說：「傻瓜，你能當范滂，我就不能當范滂的母親嗎？」一句簡單的話，卻影響了東坡的個性。長大的東坡，由於個性剛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官宦仕途也坎坷顛簸，即使落得下放海南島這樣蠻荒之地，也不改他正直的性子。母親一直是東坡少年時期的生活及心靈的教師，東坡中進士那年二十二歲，母親卻無法與他分享及進士第的喜悅，化作雲煙歸西山。
十來歲的東坡，已是翩翩少年，心裡頭有一個心儀對象，是他的堂妹。然而古代同姓是不可論婚嫁的，後來堂妹嫁給了靖江的柳仲遠。東坡一直將這份柔情埋在心坎內。多年之後，聽到堂妹的死訊，曾寫封信給她的兒子說到：「此心如割」。流放歸來，經過靖江她的墓園時，拖著病痛的身子，祭拜她們夫婦的英靈，淚溼衣襟。
十八歲時，東坡在父母的安排下，娶王弗姑娘為妻。她是鄰近青神縣人，年方及笄。王弗是東坡的第一任妻子，是位明理、能幹的好牽手。然而世事難料，十一年後，蘇夫人因病去世，年方二十六歲，留下一個六歲的兒子。王弗死後，一個料峭春寒的夜裡，東坡夢中與王弗相見，彈指算來也已十個寒暑了。早年意氣風發的東坡，也邁入不惑之年，臉上添上絲絲歲月的刻痕。想著彼此身隔陰陽兩界，夢裡相見，能說什麼？除了流淚之外，唯有想念而已。夢醒時分，寫下「江城子」：
十年生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追憶逝水年華，沉痛萬分。
東坡第二任妻子叫做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閏之小東坡十一歲，她從小就對東坡極度的崇拜，現在嫁做人妻，一切都隨著丈夫的意思去做。她的個性不像王弗那樣以能幹出名，性情溫和，始終柔柔順順的，一直到死，她也沒法子叫東坡少花點錢。她是東坡最活躍時期的伴侶，撫養堂姊的遺孤及自己兩個孩子，分享他一生的榮辱；陪伴著東坡三十五個春夏秋冬後，走下她的人生舞台。東坡寫篇祭文，稱許她是個賢妻良母，約定自己死後要同葬在一個墓穴。
回到東坡的事業上來說，他的政治路走得顛簸，似乎是上天注定他命該如此，老是得罪東來得罪西的。早期因為治國理念的不同，與王安石有些摩擦（但東坡和荊公私下交情不錯的）；晚年被他那個「小人」朋友：章惇整得七昏八素，差點客死海南。雖然東坡在官海裡頭沉沉浮浮，就是不會翻船，原因無他，乃在於歷代太后的恩寵與庇蔭。「烏台詩案」時，仁宗皇后的遺言拯救了他，免去了死刑，配放黃州快哉去。英宗皇后把他從山東喚回京師，擔任翰林學士，擔任小皇帝的侍讀。晚年流放海南儋州四年之後，神宗太后攝政，東坡獲釋得以返回中原。
最後，我要用較多的篇幅來介紹東坡生命中最重要了女人。她也姓王（東坡命定跟姓王的女子有瓜葛），名叫朝雲。關於朝雲的出身，有幾種說法。有人說朝雲是杭州錢塘區聞名的歌妓，跟東坡有一段精采的文對，東坡心中憐愛，納她為妾。另一說法是朝雲是蘇太太在東坡任職杭州通判時買的一個丫環，朝雲才十二歲，等到東坡配放黃州時，收朝雲做妾。遑論朝雲的出身，重要的是，朝雲陪伴東坡身邊，隨著東坡度峻山越險水，朝朝暮暮，風風雨雨。
在黃州的日子裡，朝雲替東坡生了個小兒子，小名叫遯兒。小貝比出生後三天，東坡寫了一首自嘲詩：
人皆生兒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為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然而這個願望沒有實現，東坡跟小兒子今生無緣。未滿週歲，襁褓裡的娃兒被天神給招了回去。
東坡貶謫到惠州時已經是五十七歲了，朝雲只有三十一歲。白髮紅顏，情深依舊。朝雲聰明、體貼、有靈氣，總是能了解老東坡心裡頭到底在盤算什麼。東坡一生所遭遇的女人，朝雲似乎最能了解他，即使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也難逃朝雲那輕靈慧黠的雙眸。難道朝雲亦是天上謫仙人？東坡似乎有這樣的想法：他常把朝雲比做「天女維摩」（傳說只要有人生病，維摩的病也好不起來）曾經寫一首詩送給朝雲：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做巫陽雲雨仙。
這首詩大概的意思是說：你不像白居易的侍妾樊素離開年邁的主公，倒像通德終身陪伴伶玄。遺憾的是孩子夭折沒有長大，你真是天女維摩啊。如今，拋掉舊日長袖的舞衣，埋首在經書與煉丹之中。等到仙丹煉成，就要告別，到仙山去了，不再像巫陽的仙女，繫念著俗事的姻緣。
另外有一闋詞，也隱約流露出東坡對朝雲的憐憫。
殢人嬌 贈朝雲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箇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閒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在惠州的日子苦中帶著些許的清閒，東坡研究煉丹的方法，朝雲虔心禮佛參法，有定居惠州的打算，於是東坡在惠州城外蓋一幢新房子。轉眼一年時間，新屋即將落成，霹靂總喜歡在歡喜即將到來前的晴天予以重重地擊下。朝雲在農曆七月患瘟疫去世，臨死時口中喃喃禱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金剛經偈）」，朝雲果真幻化成巫陽神山的仙女，回仙山去了。二十三年如電抹，在東坡的心中，卻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慟。東坡做了一首詩悼念：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註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詩裡，東坡遺憾朝雲的孩子夭折，時光荏苒，往事不再。可恨的是沒有靈山仙藥來延壽生命，現今只有誦經來為朝雲送行。想想二十三年的相處，短暫得像一念一樣，彈指即逝。她來世間走這遭，是來償還前是債吧？怎麼一眨眼就離去了，說不定來生會比今世好吧？聖塔就在附近，每天當夜燈燃起時，她可以出來尋訪仙了。東坡將朝雲安葬在惠州城西豐湖了山坳下，墓後有一片松林、山溪瀑布，松風徐徐，流水淙淙，陪伴著朝雲，此時的東坡已經邁入耳順之年，沒有朝雲的日子，東坡的耳朵也沒那麼靈敏了。從此，東坡鰥居到老，直到下放海南儋州。
參考書目：林語堂 蘇東坡傳 台北遠景 1997 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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