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先讀〈序〉,是喜歡也是必需。一本好書的菁華幾乎都在序文中,讀過序文可以判定這本書值不值得一讀,也可以預先知道作者想要解決哪些問題;一篇好序就像一部電影的預告片,不過有時候遇到那種讀完序之後就覺得可以不用再讀正文的書,對作者或對讀者而言,不知是幸或不幸?不過,無論如何,讀〈序〉,是一種很有效的懶人讀書法。
還有一種序文是拿來當作開胃小菜的,尤其是作者的自序,往往是用自然平舖、不太雕釋的語氣寫成。藉由序文想像作者日常說話的語氣,會對之後閱讀經過安排的正文起到一種有趣的幫助。
柏楊《天真是一種動力》的序文就頗為好看,是開胃小菜的那一種,但也為此書性質定調。首先是序文的名稱「請再聽我說」,馬上令人莞爾,是那種「我知道你聽煩了啦,但是請你再聽我說一下吧」的調侃,為別人也為自己。序文寫出自身處於遲暮之年常常需要準備「完結」的心情,也因此只要多出一本書,就像額外「撿到」寶貝一樣。當然,還是不忘本色,總要對當政者小小批判一下,感覺有種「抓到機會就是要偷打一下」的趣味。瞧,處處是「趣味」,因此心動手癢的轉載,以饗諸位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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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再聽我說(序)
2002年6月,彙集我在香港《明報月刊》寫的專欄,出一本新書,香港版書名《中國人,活得好沒有尊嚴!》,大陸版和台灣版書名《我們要活得有尊嚴》。當時想,這應該是我一生最後一本書了。這並不是無病呻吟,反而正因為我百病纏身。人生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駕著觔斗雲,到了「五指山」,高興地寫下「齊天大聖到此一遊」。這本書不過是「最後到此一遊」的句點,再也沒有另一座五指山了。美國退休總統雷根先生在「五指山」題字之後,突然宣佈他就要呈現老年癡呆症,大家半信半疑。結果,他連他當過美國總統這件事,都忘得乾乾淨淨。
我還沒有資格作什麼宣佈,但想起失智、癱瘓、中風,所有造成老年人恐怖的,其恐怖程度都遠超過任何政治恐怖。因為政治恐怖受害的是一群人,老人的恐怖則由老人個別承擔。
我看到一個在老人院母親接到女兒電話時的表情,皺著眉問:「妳是誰?什麼?夏綠蒂嗎?我不認識。」再一次增加我的失落無助,雖然它現在還沒有像對雷根先生一樣,舖天蓋地陡然降臨在我身上,甚至,也或許我幸運地在之前已經掛掉。問題是,人生的好運總有用盡的時候,恐怕我的好運在我掛掉之前已經枯竭,所以我認為《中國人,活得好沒有尊嚴!》是我最後的一本書,並因此而更不敢懈怠,把握殘餘的時間,寫一字是一字,寫一文是一文。廉頗跨馬,顧盼自雄,心有千萬餘情。
在鐘擺的滴答聲中,又是兩年,集結《明報月刊》和各方稿件,又成一書《天真是一種動力》。回首四年前歌舞昇平,民主的喜悅剛剛開始。我曾經不斷重複地介紹西漢王朝開國皇帝劉邦先生的故事:最初他對「儒生」不僅輕視,而且厭惡。他一高興或一不高興,就把儒生的帽子拿下來,在裡面撒尿,極盡侮辱的能事,還口出髒言詬罵:「你老子我,馬上得天下,要你們這些搖筆桿的知識分子有什麼用?」儒生回答說:「你陛下可以馬上得天下,但你能馬上治天下乎?」一語驚醒夢中人,這個歷史上的偉大人物就在這刻覺醒。劉邦承認自己錯誤,也顯示自己的包容能力,沒有以「挑撥朝廷和人民間的感情」為由把那書生交付軍法審判,反而回答「不能」。
講這個故事時,我特別提醒朋友們,民主政治固然可以用選票得天下,但是同樣地並不能用選票治天下。從前的知識分子,一語可以旋轉乾坤;而現在的聽者似乎態度堅強。
校對手中的稿件時,彷彿能聽到我一路所作的叮嚀。時代變化太為急劇,台灣的文化滾動得也太快。滾石不生苔,任何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匆匆而過。潮水來時,大家都在游泳;潮水退時,可發現有些人並沒有穿游泳衣──雖露出原形,仍在那裡裝腔作勢。優質的文化若沒有有心人承傳,惡質的文化便一定陸續呈現,因為有潮就有漲退。我恐懼我們重演第二個威瑪共和國。
當我能寫作的時候,我一定繼續的寫;當我能說話的時候,一定繼續的說,直到有一天,我再寫不動、說不動。
老牛不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
2004‧10‧台北
● 柏楊《天真是一種動力》,台北:財團法人人權教育基金會,遠流出版公司,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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