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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3 20:58:08| 人氣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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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Dyson戴森吸塵器清潔推薦 》潔森工坊:戴森吸塵器清潔專家56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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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南Dyson戴森吸塵器拆卸清洗推薦:潔森工坊是你專業、值得信賴的選擇

戴森吸塵器運作異常?深度清潔的重要性你知道嗎?

目前我們團隊最常接到的客戶問題就是吸力下降,或者產生異常聲音時,直覺是不是機器快壞掉了,實際上,這些問題很可能是由於機器內部積聚太多汙垢所導致的。

一臺吸塵器的吸力與其清潔程度有著直接的關聯。汙垢的積聚不僅會嚴重影響吸塵器的效能,還可能導致吸塵器運作異常。

在大多數情況下,清理吸塵器內部的汙垢就能恢復其原有的性能。因此,深度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對於保持其高效運作非常關鍵。

吸塵器污垢滿滿,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對於各種吸塵器來說,特別是品質卓越的Dyson戴森吸塵器,定期的清潔和維護是保持最佳運行狀態的重要部分。

如果你的吸塵器中充滿了污垢,可能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並對你的機器造成潛在的損壞。

你可能會問,清潔一臺Dyson戴森吸塵器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呢?其實,一般使用者大多使用最簡單的清潔方法,這個過程並不會太過複雜。

定期檢查吸塵器的塵杯,一旦發現有過多的塵埃或垃圾,就應立即清理。

此外,濾網也是吸塵器中容易積聚汙垢的部分,定期清洗或更換新的濾網對於保持吸塵器吸力十分重要,但是超過半年的吸塵器,就需要最完整的深度清潔服務了。

在潔森工坊,我們擁有專業的技術團隊,能夠為各種Dyson戴森吸塵器提供專業的維修和保養服務。

因此,不要等到吸塵器出現問題才開始考慮清潔和維護,這樣反而可能導致更大的損壞,增加維修的困難度和成本。

如果你不確定如何正確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或者擔心可能會損壞機器,我們在潔森工坊隨時都能提供專業的諮詢服務。

我們的技術團隊不僅具有豐富的經驗,並且對Dyson戴森吸塵器有著深入的理解,可以說是處理Dyson戴森吸塵器的超級專家,能夠給你提供最適合的清潔和維護建議。

在潔森工坊,我們懂得服務的價值和便利性的重要性。我們的全臺服務讓客戶無論身處何地,都能享受我們的專業服務,不論是北部的臺北,中部的臺中,南部的臺南、高雄,或是東部的花蓮,我們都可以為你提供周全的服務。

一通電話就能讓我們的物流專車到府收件,解決你的困擾。不管你的吸塵器是Dyson戴森、iRobot、小米、Gtech小綠、伊萊克斯、日立,還是國際牌和LG,我們都可以提供專業的維修服務。

我們的專業團隊會根據吸塵器的狀況進行詳細的檢查,並提供最適合的維修方案。

我們理解,維修吸塵器可能會造成生活上的不便,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致力於提供快速而有效的服務。當你的吸塵器遇到問題時,你不需要親自將它送到維修中心,只需撥打一通電話,我們就可以到府收件,節省你的寶貴時間。

無論你在臺灣的哪個角落,只要一通電話,潔森工坊就在你身邊。我們將你的便利和吸塵器的運作效能放在首位,為你提供最專業、最便利的維修服務。

潔森工坊的深度清潔流程

1. 專業拆機:在潔森工坊,我們的技師擁有豐富的拆解經驗,能精確拆解各品牌的吸塵器,讓您的機器得到最專業的處理。

2. 深度洗淨:我們使用最先進的清洗工具,對吸塵器進行深度清潔,讓您的吸塵器回復到購買時的全新狀態。

3. 殺菌烘乾:我們的烘乾機不僅能讓您的吸塵器迅速乾燥,更能透過高溫消毒,消除殘留的細菌與微生物。

4. 換濾心:我們提供品質上乘的濾網更換服務,讓您的吸塵器能恢復強大吸力,更有效清潔居家環境。(此步驟會先致電給您確認,不會貿然更換濾心)

5. 上油保養:我們使用專用潤滑油進行保養,讓您的吸塵器能運行更順暢,延長其使用壽命。

6. 原機優化:我們的專業技師會對您的吸塵器進行優化調校,讓它達到最佳的清潔效能,為您提供更好的使用體驗。

潔森工坊專業的深度清潔服務,選用最適合的清潔方式和工具,以確保機器的安全和效能。

潔森工坊的技術團隊有著專業的知識和技術,能夠協助你解決各種問題,讓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重回最佳狀態。

記住,保護好您的Dyson戴森吸塵器,並確保其高效運作是我們的初衷,不僅是清潔,專業的維護和保養讓延長的吸塵器的壽命。

潔森工坊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我們將以專業的技術和誠摯的服務,確保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能夠長久並高效地服務你的家庭。

其他維修品牌

1國際牌Panasonic

2伊萊克斯Electrolux

3日立HITACHI

4科沃斯ECOVACS

5BOSCH

6Neato

7小米

8雲米

9LG樂金

10iRobot

潔森工坊維修據點

其他縣市也可用寄件方式為您服務:

臺北服務地區:大同、北投、士林、中山、松山、內湖、萬華、中正、信義、南港、文山、大安

新北服務地區:板橋、三重、中和、永和、新莊、新店、土城、蘆洲、 樹林、汐止、鶯歌、三峽、淡水、瑞芳、五股、泰山、林口、深坑、石碇、坪林、三芝、石門、八里、平溪、雙溪、貢寮、金山、萬里、烏來

桃園服務地區:桃園、中壢、平鎮、八德、楊梅、蘆竹、大溪、龜山、大園、觀音、新屋、龍潭、復興

新竹服務地區:東區、北區、香山區、竹北市、湖口鄉、新豐鄉、新埔鎮、關西鎮、芎林鄉、寶山鄉、竹東鎮、五峰鄉、橫山鄉、尖石鄉、北埔鄉、峨眉鄉

苗栗服務地區:竹南鎮、頭份鎮、三灣鄉、南莊鄉、獅潭鄉、後龍鎮、通霄鎮、苑裡鎮、苗栗市、造橋鄉、頭屋鄉、公館鄉、大湖鄉、泰安鄉、銅鑼鄉、三義鄉、西湖鄉、卓蘭鎮

臺中服務地區:臺中市、北屯、西屯、大里、太平、南屯、豐原、北區、南區、西區、潭子、大雅、沙鹿、清水、龍井、大甲、東區、烏日、神岡、霧峰、梧棲、大肚、后里、東勢、外埔、新社、中區、石岡、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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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東服務地區:九如、里港、鹽埔、高樹、長治、麟洛、內埔、萬巒、竹田、萬丹、新園、崁頂、林邊、佳冬、南州、新埤、枋寮、枋山、車城

 

高雄Dyson戴森 V10清洗服務推薦潔森工坊專注於戴森吸塵器的深度清潔服務。

我們的專業團隊經驗豐富,技術精湛,致力於幫助您的戴森吸塵器恢復最佳狀態。

高雄Dyson戴森 V11清洗服務推薦透過專業工具和適當的清潔方式,我們確保您的戴森吸塵器不僅清潔如新,效能更達最佳化。

無論您的吸塵器有何問題,潔森工坊都可以為您提供解決方案,保障您的家庭清潔無虞。潔森工坊,讓您的戴森吸塵器活力全開,為您的生活創造更多可能。三重Dyson戴森 V8拆卸清洗服務推薦

在師范讀二年級的時候,我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孩。她叫丹,是班上的文藝委員,長相一般,身材小巧玲瓏,不是我喜歡的那種身長膚白貌美的類型。 同學了一年多,我從來沒和丹說過一句話,也沒看過她一眼。對別的女同學也一樣。不是我故作清高,只是不習慣。我是女生們共認的冷血動物,丹口中的暴君! 某天上晚自習,一個男生不知怎么惹惱了丹。丹沉著臉,怒氣沖沖地說:“你信不信我扇你一耳光?”這句話震撼了無意中聽到的我,我突然覺得這小女生很有性格,有意思。 我開始暗中觀察她,也從側面了解到她休學一年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不是這樣,她高我一屆,我們可能永遠不會認識。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現我竟然喜歡上了丹,一天不見,我就跟丟了魂一樣,茶飯不思,坐立不安,腦子里總是浮現出她和別的男生約會的畫面,甚至擁抱親吻啊什么的。 這讓我特別憤怒,而且絕望! 我沒有理由制止她,也沒有權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傷害我自己,自殘,用刀子扎手臂,或者用煙頭。只有肉體上的痛苦,才能減輕我心靈上的痛苦! 我是一個特別自卑的人,特別是在我喜歡的女孩面前。我不知道該怎樣向她表白,也不敢去表白。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膽小鬼! 我開始酗酒,和老師吵架,希望引起她的注意。可我發現她看我的目光除了畏懼,竟然還有一絲絲的厭惡。 我越發憤怒,越發絕望,甚至產生了一種想要毀滅這個世界的沖動! 在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提著一把菜刀,在宿舍樓下面的籃球場上又跳又叫,大罵那些攔著我不讓我出去的同鄉:“讓開!你們這些混蛋!我要出去鬧革命!憑什么賀龍可以兩把菜刀鬧革命,我就不行!” 有人試圖靠近我,奪下我手中的菜刀,卻被我一菜刀劃傷了手掌!場面一度失控! 突然有人大喊:“快點去!快點去叫丹過來!” 我如遭雷擊,菜刀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我蔫了,象一只斗敗的公雞一樣耷拉著腦袋,被大家拖回宿舍,扔在了床上。 那一次,我喝了一個星期的酒,醉了一個星期,粒米未進,放在床下泡在臉盆里的衣服都發霉了。 一天放學后同舍給我帶來了一張字條,是丹寫的,約我星期六到寥廓山公園見面! 那天我提前半小時到了公園門口,結果丹早就到了,讓我很意外。 丹和我來到一片背風的竹林里,坐在竹葉上,看著我說:“那封信我真不知道是你寫的!我對過你的筆跡,不象!” 我只得說:“我請老鄉抄的,我不敢讓你知道!” 丹笑了起來,有意識的向我挪近了一點。我本能地向旁邊挪開,始終和她保持著一??的距離。 分手時,丹說了一句差點讓我吐血的話:“你這個人真好玩!” 我差點暈了過去。人家是認真的好不好? 后來我們在教室里私會過一次,是在星期六的晚上。我大膽了許多,脫下軍大衣披在丹身上。丹微笑著拉開大衣說:“我們一起披著這件大衣,不是更好?” 我高興壞了,顫抖著把大衣拉開遮在身上。我有些暈眩,從小到大,除了我母親,我連別的女孩子的手都沒有碰過。 聞著她的發香,聞著她身上少女特有的體香,我心旌動搖,心猿意馬,吭吭哧哧了半天才壯著膽子問她:“我不可以吻一下你?” 丹認真的看著我,認真的說:“你問吧!” 我一看她同意了,伸手把她摟在懷里,向她的嘴巴上吻去。丹猛的抱住我,舌頭靈巧的伸入我口中,頂開我的牙齒,香甜滑膩的舌頭裹住了我的舌頭,引導著我,讓我體驗了一把欲仙欲死的快感。 那是我的初吻! 許久之后,丹放開了我,幽幽地說:“我還以為你想問我什么呢!” 我老臉通紅,連忙道歉。丹微笑著仰起頭,閉著眼睛說:“吻我!″ 我怕自己再鬧笑話,忙問她:“問你什么?” 丹扭著身子,撒嬌的呢喃著:“吻我!我要你吻我!” 我抱住了她,堵住了她的嘴。這一吻,吻得我天旋地轉,吻得我全身血液倒流,吻得我淚流滿面! 這一吻,我對她死心塌地!這一吻,我把自己全部的愛毫無保留的交給了她! 回到宿舍里時,我全身哆嗦,就象打擺子一樣!同舍好奇的問我怎么了? “我被高壓電電了!我完了!”我哆嗦著說,一點也不悲哀! 這一學期,我的成績史無前例的差,竟然6門掛科,把一向把我當弟弟看的班主要是任氣了個半死。 過完春節,開學后我向班主任申請晚上在宿舍里復習,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補考。 我發現丹對我開始冷淡起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寫信給她,甚至放學后把她堵在教室里,要求和她談談。每次丹都溫柔的說:“等你補考完我們再說好嗎?" 我只能悻悻離開,心中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補考完后,丹主動約我到她們宿舍里,說要和我好好說說話。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的心中充滿了陽光,滿滿的暖意。 丹坐在床沿上,垂下眼睛不看我,雙手絞著頭發辮子,好半天才說:“我碰到他了!″ “誰啊?”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丹還是不看我,低聲說:“我以前的男朋友!假期間他來找我,給我下跪,求我和他和好!″ 我急了,忙問:“那我們呢?我們怎么辦?” 丹頭垂得更低,聲音也更低:“我不知道!我忘不了他!他……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 我說不出話來。 丹抬頭看著我,眼神里充滿歉意:“我不想騙你!我們……我們分手吧!″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 我明明一直定定的看著她,但我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丹似乎還說了些什么,但我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那一刻,我的五感全部失靈! 丹被我的臉色嚇壞了,怔怔的看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下課鈴聲響起來后,我才勉強回過神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累很累,就象是剛剛參加完鐵人三項賽一樣,全身乏力,疲累得要死。 我抓著高低床的床桿,費力的站起來,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看著某個未知的地方,啞著噪子說:“祝你幸福!" 我的聲音很遙遠,仿佛是從天外傳來的! 說完后,我不再停留,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步一步向外挪去,象極了一個大限將至的病危之人。 “我不讓你走!”丹突然尖叫一聲,飛撲過來,背靠著門,張開雙臂攔住了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深愛著的女孩,千言萬語一起涌上心頭,竟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丹撲進我的懷中,用力抱住我,喃喃細語:“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 我抬起手,想摸摸她的頭,想一把抱住她,永遠永遠不放開,可是…… 我無力的放下了手,不看她,生硬的說:“放手!” 丹松了手,愕然的看著我,好一會才說:“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咬著牙說:“我會活得很好!"我推開丹,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走出丹的視線,我一直端著的肩膀塌了下來。 我是一個愛情主義至上者,沒有了愛情,你讓我怎么活? 我想到了死! 跳教學樓或者大花橋毫無疑問是一種最好最干脆的死法,而且保證死得很徹底,可我又不想讓我的父母看到變成了一堆爛肉的我,所以這種死法直接被我推翻了。 那么,吃藥上吊割腕似乎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可奇怪的是,我在城里跑了大半天,竟然買不到一瓶安眠藥一瓶農藥,買不到一把刀子,買不到一根繩子!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跟我作對!那些小商販們也象是全部吃錯了藥,送上門的錢都不要,要說沒病打死我都不信。 我突然想起來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過有人吃火柴頭自殺,大為興奮,跑到學校小賣部里買了一包足足二十盒火柴,拿到宿舍里把火柴頭一根一根掰下來,并對舍友撒謊說我要制造炸藥,要炸掉大花橋。 上自習前,我寫了一封遺書,把丹的照片裝進信封,托舍友帶給丹,并一再叮囑要到下自習時才能給她。 舍友全部走后,我點燃蠟燭,癡癡的坐了好久,端來一碗水,看著黑乎乎的半碗火柴頭,忽然流下淚來,哽咽著說:“爹!媽!我對不起你們!你們的養育之恩,只能下輩子再報了!” 我一把火柴頭一口水,硬生生把半碗火柴頭吞了下去,吹熄蠟燭,躺在床上蓋好了被子…… >>>更多美文:原創文章

茅盾:大鼻子的故事  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我們這里的主角算是“最低賤”的。  我們有時瞥見他偷偷地溜進了三層樓“新式衛生設備”的什么“坊”什么“村”的烏油大鐵門,爬在水泥的大垃圾箱旁邊,和野狗們一同,掏摸那水泥箱里的發霉的“寶貝”。他會和野狗搶一塊肉骨頭,搶到手時細看一下,覺得那粘滿了塵土的骨頭上實在一無可取,也只好丟還給本領比他高強的野狗。偶然他撿得一只爛蘋果或是半截老蘿卜,——那是野狗們嗅了一嗅掉頭不顧的,那他就要快活得連他的瘦黑指頭都有點發抖。他一邊吃,一邊就更加勇敢地擠在狗群中到那水泥箱里去掏摸,他也像狗們似的伏在地上,他那瘦黑的小臉兒竟會鉆進水泥箱下邊的小門里去。也許他會看見水泥箱里邊有什么發亮的東西,——約莫是一個舊酒瓶或是少爺小姐們弄壞了的玩具,那他就連肚子餓也暫時忘記,他伸長了小臂膊去抓著掏著,恨不得連身子都鉆進水泥箱去。可是,往往在這當兒,他的屁股上就吃了粗牛皮靴的重重的一腳:憑經驗,他知道這一腳是這“村”或“坊”的管門巡捕賞給他的。于是他只好和那些尾巴夾在屁股間的野狗們一同,悄悄逃出那烏油大鐵門,再到別地方進行他的“冒險”事業。  有時他的運氣來了,他居然能夠避過管門巡捕的眼睛,踅到三層樓“新式衛生設備”的一家的后門口,而又湊巧那家的后門開著,燒飯娘姨正在把隔夜的殘羹冷飯倒進“泔腳桶”去,那時他可要開口了;他的聲音是低弱到聽不明白的,——聽不明白也不要緊,反正那燒飯娘姨懂得他的要求,這時候,他或者得半碗酸粥,或者只得一個白眼,或者竟是一句同情的然而于他毫無益處的話語:“去,不能給你!泔腳是有人出錢包了去的!”  以上這些事,大概發生在每天清早,少爺小姐們還睡在香噴噴的被窩里的時候。  這以后,我們也許會在繁華的街角看見他跟在大肚子的紳士和水蛇腰長旗袍高跟鞋的太太們的背后,用發抖的聲音低喚著“老爺,太太,發好心呀”。  在橫跨蘇州河的水泥鋼骨的大洋橋腳下,也許我們又看見他忽然像一匹老鼠從人堆里鉆出來,躥到一輛正在上橋的黃包車旁邊,幫著車夫拉上橋去;他一邊拉,一邊向坐車的哀告:“老爺,(或是太太,……)發發好心!”這是他在用勞力換取食糧了,然而他得到的至多是一個銅子,或者簡直沒有。  他這樣的“出賣勞力”,也是一種“冒險生意”。巡捕見了,會用棍子教訓他。有時巡捕倒會“發好心”,裝作不見,可是在橋的兩端有和他同樣境遇然而年紀比他大,資格比他老的同業們,卻毫不通融,會罵他,打他,不許他有這樣“出賣勞力”的自由!  就是這樣的“冒險生意”也有人分了地盤在“包辦”,而且他們又各有后臺老板,不是隨便可以自由營業的。  但是我們這位主角也有極得意的時候。  這,通常是在繁華的馬路上耀亮著紅綠的“霓虹燈”,而僻靜的小巷里卻只有巷口一盞路燈的冷光的時候。我們的主角,這時候,也許機緣湊巧,聯合了五六個乃至十來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同志,守在這僻靜的小巷里。于是守著守著,巷口會發現了一副飯擔子,也是不過十二三歲的一個孩子挑著,是從什么小商店里回來的。這是一副吃過的飯擔子了,前面的竹籃里也許只有些還剩得薄薄一層油水的空碗空碟子,后面的紫銅飯桶里也許只有不夠一人滿足的冷飯,但是也許運氣好,碗里和碟里居然還有呷得起的油湯或是幾根骨頭幾片癩菜葉,桶里的冷飯居然還夠喂一條壯健的狗;那時候,因為優勢是在我們的主角和他的同志這邊,挑空飯擔的孩子照例是無抵抗的。我們的主角就此得了部分的滿足,舐過了油膩的碟子以后,呼嘯而去。  然而我們這位主角的“家常便飯”終究還是挨罵,挨棍子,挨皮靴;他的生活比野狗的還艱難些。  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像我們這里的主角那樣的孩子究竟有多少,我們是不知道的。  反過來說,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究竟有多少孩子睡在香噴噴的被窩而且他們的玩厭了弄壞了的玩具丟在垃圾箱里引得我們的主角爬進去掏摸,因此吃了管門巡捕的一腳的,我們也不大曉得。或者兩方面的數目差得不多罷,或者睡香噴噴的被窩的,數目少些,我們也暫且不管。  可是我們卻有憑有據的曉得: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當中,大概有三十萬到四十萬的跟我們的主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在絲廠里,火柴廠里,電燈泡廠里,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工廠里,從早上六點鐘到下午六點鐘讓機器吮吸他們的血!是他們的血,說一句不算怎么過分的話,養活了睡香噴噴被窩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爸爸媽媽的。  我們的主角也曾在電燈泡廠或別的什么廠的大門外看見那些工作得像人蠟似的孩子們慢慢地走出來。那時候,如果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地叫,他是羨慕他們的,他知道他們這一出來,至少有個“家”(即使是草棚)可歸,至少有大餅可咬,而且至少能夠在一個叫做屋頂的下面睡到明天清早五點鐘。  他當然想不到眼前他所羨慕的小朋友們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機器吮吸得再不適用,于是被吐了出來,擲在街頭,于是就連和野狗搶肉骨頭的本領也沒有,就連“拉黃牛”過橋的力氣也沒有,就連……不過,這方面的事,我們還是少說些罷,我們還是回到我們的主角身上。  他不是生下來就沒有“家”的。怎樣的一個“家”,他已經記不明白。他只模糊記得:那一年忽然上海打起仗來,“大鐵鳥”在半空里撒下無數的炸彈,有些落在高房子上,然而更多的卻落在他“家”所在的貧民窟,于是他就沒有“家”了。  同時他亦沒有爸爸和媽媽了。怎樣沒有了的,他也不知道;爸爸媽媽是怎樣個面目,現在他也記不清了,那時他只有七八歲光景,實在太小一點;而且爸爸媽媽在日,他也不曾看清過他們的面目。天還黑的時候他們就出去,天又黑了他們才回來,他們也是喂什么機器的。  不過,他有過爸爸媽媽,而且怎樣他變成沒有爸爸媽媽,而且是誰奪了他的爸爸媽媽去,他是永久不能忘記的。他又明白記得:沒有了爸爸媽媽以后,他夾在一大群的老婆子和孩子們中間被送進了一個地方,倒也有點薄粥或是發霉的大餅吃。約莫過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一位體面先生叫他們一伙兒到一間屋子里去一個一個問,問到他的時候,他記得是這樣的:  “你有家么?”  他搖頭。  “你有親戚么?”  他又搖頭。  于是那位體面先生也搖了搖頭。用一枝鉛筆在一張紙上畫一筆,就叫著另外一個號頭了。  這以后,不多幾天,他就糊里糊涂被擲在街頭了,他也糊里糊涂和別的同樣情形的孩子們做伴,有時大家很要好,有時也打架,他也和野狗做伴,也和野狗打架;這樣居然拖過了幾年,他也慣了,他莽莽漠漠只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是總得這樣活過去的。  照上面所說,我們這里的主角的生活似乎頗不平凡然而又實在平凡得很。他天天有些“冒險”經歷,然而他這樣的“冒險”經歷連搜奇好異的“本埠新聞”版的外勤記者也覺得不夠新聞資格呢。  好罷,那么,我們總得從他的不平凡而又平凡的生活中挑出一件“奇遇”來開始。  何年何月何日弄不清楚,總之是一個不冷不熱沒有太陽也沒刮風也沒下雨的好日子。  這一天之所以配稱為他生活史上的“奇遇”,因為有這么一回事。  大約是午后兩點鐘光景,他蹲在一個“公共毛廁”的墻腳邊打瞌睡。這是他的地盤,是他發見,而且曾經流了血來確定了他的所有權的。提到他這發見,倒也有一段小小的歷史,那是很久的事了,他第一次看見這漂亮的公共毛廁就覺得詫異:這小小的蓋造得頗講究的房子到底是“人家”呢,還是“公司”?那時正有一位大肚子穿黑長衫的走了進去,接著又是一位腰眼里掛著手槍的巡捕,接著又是一位洋裝先生,——嘿,都是闊人,都是隨時有權力在他身上踢一腳的闊人,他就不敢走近去。他斷定這小屋子至少也是“寫字間”了,不免肅然起敬。然而忽然他又看見從另一門里走出一個女人來,卻不像闊人們的女人。接著又有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也進去了,這可使得他大大不平,而且也膽壯起來了,他偷偷地踅近些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闊人們進去辦的是那么一樁“公”事!他覺得被欺騙了,被冤枉地嚇一下了,他便要報仇;他首先是想進去也撒他媽的一泡尿,然而驀地又見新進去一人把一個銅子給了門口的老婆子,他又立即猜想到中間一定還有“過門”,不可冒昧,便改變方針,只朝那小屋子重重吐一口唾沫,同時揀定門邊不遠的墻腳蹲了下去,算是給這駭了他的小屋子一種侮辱。  那時,他并沒有把這公共毛廁的墻腳作為他的地盤的意思。然而先前進去的和他差不多的那個孩子這當兒出來了,忽然也蹲到他身邊,也像他那樣背靠著墻,伸長兩條腿,擺成一個“八”字。他又大大的不平。  “嗨!哪里來的小烏龜!”他自言自語的罵起來。  “罵誰?小癟三!”那一個也不肯示弱。  于是就扭打起來了。本來兩方是勢均力敵的,但不知怎地,他的腦袋撞在墻壁上,見了紅,那一個覺得已經闖禍,而且也許覺得已經勝利,便一溜煙逃走。只留下我們的主角,從此就成為這公共毛廁墻腳的占有人。  現在呢,他對于這公共毛廁的“知識”,早已“畢業”了;他和那“管門”的老婆子也居然好像有點“交情”。現在,當這不冷不熱又沒太陽又不下雨刮風的好日子,他蹲在他的地盤上,打著瞌睡,似乎很滿意。  這當兒,公共毛廁也不是“鬧汛”,那老婆子扭動著她的扁嘴,似乎在咀嚼什么東西。她忽然咀嚼出說話來了,是對墻腳地盤的“領主”:  “喂,喂,大鼻子!你來代我管一管,我一會兒就回來的。”  什么?大鼻子!誰是大鼻子?打瞌睡的他抬起頭來朝四面看一下,想不到是喚他自己,然而那老婆子又叫過來了:  “代我管一管罷,大鼻子;我一會兒就回來。謝謝你!”  他明白“大鼻子”就是他了,就老大不高興。他的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他有過一個極體面的名字,他自己也叫得出來;可是自從做了街頭流浪兒以后,他就沒有一定的名字。最初,他也曾把爸媽叫他的名字告訴了要好的伙伴,不料伙伴們都說“不順口”,還是瞎七瞎八亂叫一陣,后來他就連自己也忘記了他的本名。然而,伙伴們卻從沒叫過他“大鼻子”。他的鼻子也許比別人的大一些,可是并沒大到惹人注意。他和他的伙伴對于名字是有一種“信條”的:凡是自己身體上的特點被人取作名字,他們便覺得是侮辱。例如他們中間有一個叫做小毛的癩痢孩子,他們有時和他過不去,便叫他“癩痢”。  因此,他忽然聽得那老婆子叫他“大鼻子”,他就老大不高興,然而不高興中間又有點高興,因為從來沒有誰把他當一個人托付他什么事情。  “代你管管么?好!可是你得趕快回來呢!我也還有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就裝出“忙人”的樣子來,伸個懶腰站起了身子。  老太婆把一疊草紙交給他,就走了。但是走不了幾步,又回頭來叫道:  “廿五張草紙,廿五張,大鼻子!”  “嘿嘿,那我倒要數一數。”  他頭也不抬地回答,一邊當真就數那一疊草紙。  過不了十分鐘,他就覺得厭倦了。往常他毫無目的毫不“負責”地站在一個街角或蹲在什么路旁,不但是十分鐘就是半點鐘他也不會厭倦,可是現在他卻在心里想道:  “他媽的,老太婆害人!帶住了我的腳了!走他媽的!”  他感到負責任的不自由,正想站起來走,忽然有人進來了,噗的一聲,丟下一個銅子。  從手里遞出一張草紙去的時候,“大鼻子”就感到一種新鮮的趣味。他居然“做買賣”了,而且頗像有點威權;沒有他的一張草紙,誰也不能進去辦他的“公”事。  他很正經地把那個銅子擺在那一疊草紙旁邊,又很正經地將草紙弄整齊起來。  似乎公共毛廁也有一定的時間是“鬧市”,而現在呢,正是適當其時了。各色人等連串地進來,銅子噗噗地接連丟在那放草紙的紙匣里,頃刻之間就有五六枚之多。這位代理人倒有點手忙腳亂了。一則,“做買賣”他到底還是生手;二則,他從來不曾保有過那么多的銅子。  他乘空兒把銅子疊起來。疊到第四個時,他望了望已經疊好的三個,又將手里的一個掂掂分量,似乎很不忍和它分手。可是他到底疊在那第三個上面,接著又疊上第五第六個去。  還是有人接連著進來。終于銅子數目增加到十二。這是最高的紀錄了。以后,這位代理人便又清閑了。  十二個銅子呢!寸把高的一個銅柱子。像捉得了老鼠的貓兒似的,不住手地搬弄這根銅柱子,他掐斷了一半,托在手掌里輕輕掂了幾下,又還過一個去,然后那手——自然連銅子!——便往他的破短衫的口袋邊靠近起來了。然而,驀地他又——像貓兒噙住了老鼠的半個身子卻又吐了出來似的,把手里的銅子疊在紙匣里的銅子上面,依然成為寸把高的銅柱子。  第二次再把銅柱掐斷,卻不托在手掌里掂幾掂了,只是簡潔老練地移近他的破口袋去。手在口袋邊,可又停住了,他的眼光卻射住了紙匣里的幾個銅子;如果不是那老太婆正在這當口回來,說不定他還要吐出來一次。  “啊,老太婆,回來了么?”  他稍稍帶點意外的驚異說,同時他那捏著銅子的手便漸漸插進了衣袋里。  老太婆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似的,只把扁嘴扭了幾扭,她的眼光已經落在那一疊減少了的草紙以及壓在草紙上面的銅子。  “你看!管得好不好?明天你總得謝謝我呢!”  他說著,睒了一下眼睛,站起來就走。  走了幾步,他又回頭來看時,那老婆子數過了銅子,正在數草紙。于是他便想到趕快溜,卻又覺得不必溜。他高聲叫道:  “老太婆!風吹了幾張草紙到尿坑里去了!你去拾了來曬干,還好用的!”  老婆子也終于核算出銅子數目和草紙減少的數目不對,她很費力地扭動著扁嘴說道:  “不老實,大鼻子!”  “怪得我?風吹了去的!”  他生氣似的回答,轉身便跑。然而跑得不多幾步又轉身擎起一個拳頭來叫道:  “老太婆!猜一猜,什么東西?猜著了就是你的。哈哈哈!”  他一邊笑,一邊就飛快地跑過了一條馬路。  我們這位主角終于由跑步變為慢步了,手在衣袋里數弄著那些銅子。  一共是五枚。同時手里有五個銅子,在他確是第一次。他覺得這是一筆不小的財產了,可以派許多正用。他走得更慢了,肚子里在盤算:“弄點什么來修修肚臟廟罷?”然而他又想買一顆糖來嘗嘗滋味。對于裝飽肚子這一問題,他和他的伙伴們是另有一番見解的;大凡可以用討乞或者比討乞強硬的手段(例如在冷巷里攔住了一副吃過的飯擔子)弄得到的東西,就不應該花錢去買;花錢去買的,就是傻子!  至于糖呢,可就不同了。向人家討一粒糖,準得吃一記耳光,而且空飯擔里也決不會有一粒糖的。現在我們的主角手里有了五個銅子,就轉念到糖一類的東西上了。特別是因為他一次吃過半粒糖,所以糖的引誘力非常大。  他終于站住了。在一個不大干凈的弄堂口,有三四個小孩子(其中也有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的)圍住一個攤子。這卻不是賣糖,而是出租“小書”(連環圖畫故事)的“街頭圖書館”。  對于這一類的“小書”,我們的主角也早已有過非分之想的。他曾經躲在人家的背后偷偷地張過幾眼,然而往往總是他正看得有點懂了,人家就嗤的一聲翻了過去。這回他可要自己租幾本來享受個滿足了。  “一個銅子租二十本罷?當場看過還你。”  他裝出極老練的樣子來,對那擺攤子的人說。  那位“街頭圖書館館長”朝他睄了一眼,就輕聲喝道:  “小癟三!走你的!”  “什么!開口罵人!我有銅子,你看!”  他將手掌攤開來,果然有五個銅子,汗漬得亮晶晶。  書攤子的人伸手就想抓過那五個銅子去,一面說:  “一個銅子看五本,五個銅子,便宜些,看三十本。”  “不成不成!十五本!喂,十五本還不肯?”  他將銅子放回衣袋去,一面忙著偷看別人手里的“小書”。  成交的數目是十本。他只付了兩個銅子,揀了二十本,都是道士放飛劍,有使刀的女人的。  他不認識“小書”上面的字,但是他會照了自己的意思去解釋“小書”里的圖畫。那些圖畫本來是“連環故事”,然而因為畫手不大高明,他又不認識字,所以前后兩幅畫的故事他往往接不起筍來。  可是他還是耐心的看下去。  有一幅畫是幾個兇相的男子(中間也有道士)圍住了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子打架。半空中還有一把飛劍向那女的和那孩子刺去。飛劍之類,他本來佩服得很,然而這里的飛劍卻使他起了惡感。  “媽的!打落水狗,不算好漢!”  他輕聲罵著,就翻過一頁。這新一頁上仍舊是那女人和孩子,可是已經打敗了,正要逃到一個樹林里去,另外那幾個兇相的男子和半空中那把飛劍在后追趕。他有點替那女人和孩子著急。趕快再看第二頁。還好,那女人在樹林邊反身抵抗那些“追兵”了。然而此時圖畫里又加添出一個和尚,也拿著刀,正從遠處跑來,似乎要加入“戰團”。  “和尚來幫誰呢?”他心焦地想著,就再翻過一頁。他覺得那和尚如果是好和尚一定要幫那女人和小孩子,他要是自己在場一定也幫女人和小孩子的。然而翻過來的一頁雖然仍舊畫著那一班人,卻已經不打架了,他們站在那里像是說話,和尚也在內。  如果他識字,他一定可以知道那班人講些什么,并且也可以知道那和尚到底幫誰,因為和尚的嘴里明明噴出兩道線,而且線里寫著一些字,——這是和尚在說話。  他悶悶地再看下面一幅畫,可是仍舊看不出道理來。打架確是告一結束了,這回是輪到那女人嘴里噴出兩道線,而且線里也有字。  再下一幅圖仍有那女人和孩子,其余的一些人(兇相的男子們,道士,連和尚),都已經不見;并且也不是在樹林邊,而是在房子里了,女人手里也沒有刀,她坐在床前,低著頭,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在想心事;孩子站在她跟前,孩子的嘴里也噴出兩道線,線里照例有一些可恨的方塊字。  這可叫他摸不著頭腦了。他不滿意那畫圖的人:“要緊關口,他就畫不出來,只弄些字眼來搪塞。”他又覺得那女人和孩子未免不中用,怎么就躲到家里去了。然而他又慶幸那女人和孩子終于能夠平安回到了家——他猜想他們本來就是要回家去。  總而言之,對于這“來歷不明”的女人和孩子,他很關心,他斷定他們一定是好人。他熱心地要知道他們后來怎樣,他單揀那些畫著這女人和這孩子的畫兒仔細看。有時他們又在和別人打架了,他就由著自己的意思解釋起來,并且和前面的故事連串起來。不多一會兒,二十本“小書”已經翻完。  “喂,拿回去,二十本!還有么,講女人和孩子的?”  他朝那書攤子的人說,同時捫著自己的肚子;這肚子現在輕輕地在叫了。  書攤子的人一面招呼著另一個“小讀者”,一面隨手取了一套封面上畫著個女人的“小書”給了我們的主角。  然而這個“女人”不是先前那個“女人”了,從她的裝束上就看得出來。她不拿刀,也不使槍,可是她在書里好像“勢頭”大得很,到處擺架子。  我們的主角匆匆翻了一遍,老大不高興;驀地他又想起這一套新的“小書”還沒付租錢,便趕快疊齊了還給那書攤子的人,很大方的說一聲“不好看”,就打算走了。“錢呢?”書攤子的人說,查點著那一套書的數目。“也算你兩個銅子罷!”  “什么,看看貨色對不對,也要錢么?”  “你沒有先說是看樣子,你沒有罷?看樣子,只好看一本,你剛才是看了一套呢!不要多賴,兩個銅子!”  “誰賴你的!誰……”我們的主角有點窘了,卻越想越舍不得兩個銅子。“那么,掛在賬上,明天——”  “知道你是哪里來的雜種;不掛賬。”  “連我也不認識么?我是大鼻子。你去問那邊管公坑的老太婆,她也曉得!”  一邊說,一邊就跑,我們的主角在這種事情上往往有他的特別方法的。  他保全了兩個銅子,然而他也承認了自己是“大鼻子”了。他覺得就叫做“大鼻子”也不壞,因為在他和他的伙伴中間,“鼻子”,也算身體上名貴的部分,他們要表示自己是一條“好漢”的時候總指自己的“鼻子”,可不是?  我們的主角,——不,既然他自己也愿意,我們就稱他為“大鼻子”罷,也還有些更出色的事業。  照例是無從查考出何年何月何日,總之是離開上面講過的“奇遇”很久了,也許已經隔開一個年頭,而且是一個忽而下雨忽而出太陽的悶熱天。  是大家正要吃午飯的時候,馬路上人很多。我們的“大鼻子”站在一個很妥當的地點,貓一樣的窺伺著“幸福的”人們,想要趁便也沾點“幸福”。  他忽然輕輕一跳,就跟在一對漂亮的青年男女的背后,用了低弱的聲音求告道:“好小姐,好少爺,給一個銅子。”憑經驗,他知道只要有耐心跟得時候多了,往往可以有所得的。他又知道,在這種場合,如果那女的撅起嘴唇似嗔非嗔的說一句“討厭,小癟三”,那男的就會摸出一個銅子或者竟是兩個,來買得耳根的清靜,——也就是買得那女人的高興。  可是這一次跟走了好遠一段路,卻還不見效果。這一男一女手臂挽著手臂,一路走著,自顧咬耳朵說話。  他們又轉彎了。那馬路的轉角上有一個巡捕。大鼻子只好站住了,讓那一對兒去了一大段,這才他自己不慌不忙在巡捕面前踱過。  過了這一道關口,他趕快尋覓他的目的物,不幸得很,相離已經太遠,他未必追得上。然而也還不至于失望,因為這一對兒遠遠站在那里不動了。  大鼻子立刻用了跑步。他也看清了另外有一個女人正在和那一對兒講話。忽然兩個女的爭執起來,扭打起來了,那男的急得團團轉,夾在中間,勸勸這個,又勸勸那個。大鼻子跑到了他們近旁時,已經有好幾個閑人圍住了他們亂出主意了。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紙袋(那是講究的店鋪子裝著十來個銅子做找頭的),落在地下了,只有大鼻子看到。他立刻“當仁不讓”地拾了起來,很堅決地往口袋里一放,就從人層的大腿間鉆出去,吹著口笛走到對面的馬路上。  逢到這樣的機會,大鼻子常常是勇敢的。他就差的還沒學會怎樣到人家口袋里去挖。  逢到這樣的機會,他又是十分堅決的,如果從前他“揩油”了管公共毛廁的那個老婆子的五個銅子,——這一項“奇遇”的當時,他頗顯得優柔寡斷,那亦不是因為那時還“幼稚”,而是因為他不肯不顧信用:人家當他朋友似的托付他的,他到不好意思全盤沒收。  天氣暖和時,大鼻子很可以到處為“家”。像他這樣的人很有點古怪:白天,我們在馬路上幾乎時時會碰見他,但晚上他睡在什么地方,我們卻難得看見。不過他到晚上一定還是在這“大上海”的地面,而不會飛上天去,那是可以斷言的。  也許他會像老鼠一樣有個“地下”的“家”罷?作者未曾調查過,相應作為懸案。  然而作者可以負責聲明:大鼻子的許多無定的“家”之一,卻是既不在天上又不在地下的。  想來讀者也都知道,在“大上海”的北區,“華”“洋”“交界”之地帶,曾經受過“一二八”炮火之洗禮的一片瓦礫場,這幾年來依然滿眼雜草,不失紀念。這可敬的“大上海”的衄疤上,有幾堵危墻依然高聳著,好像永遠不會塌。墻近邊有從前“繁華”時代的一口水泥垃圾箱,現在被斷磚碎瓦和泥土遮蓋了,遠看去只像一個土堆。不知怎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們的大鼻子發見了這奇特的“地室”,而且立刻很中意,而且大概也頗費了點勞力罷,居然把它清理好,作為他的“冬宮”了。  這,大概不是無稽之談,因為有人確實看見他從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的“家”很大方的爬了出來。  這一天不是熱天,照日歷上算,恰是一年的第一個月將到盡頭,然而這一天又不怎樣冷。  這一天沒有太陽。對了,沒有太陽。老天從清晨起,就擺出一副哭喪臉。  這一頭,在“大上海”的什么角落里,一定有些體面人溫良地坐著,起立,“靜默三分鐘”。于是上衙門的上衙門,到“寫字間”的到“寫字間”……然而這一天,在“大上海”縱貫南北的一條脈管(馬路)上,卻奔流著一股各色人等的怒潮,用震動大地的吶喊,回答四年前的炮聲。  我們的大鼻子那時正從他的“家”出來往南走,打算找到一頓早飯。  他迎頭趕上了這雄壯的人流,以為這是什么“大出喪”呢。“媽的!小五子不夠朋友!有人家大出喪,也不來招呼我一聲么!”大鼻子這樣想著,覺得錯過了一個得“外快”的機會。他站在路邊,想看看那“不夠朋友”的小五子是不是在內掮什么“挽聯”或是花圈之類。  沒有“開路神”,也不見什么“頂馬”。走在前頭的,是長衫先生,洋裝先生,旗袍大衣的小姐,旗袍不穿大衣的小姐,長衣的像學生,短衣的像工人,像學徒,——這樣一群人,手里大都有小旗。  這樣的隊伍浩浩蕩蕩前來,看不見它的尾巴。不,它的尾巴在時時加長起來,它沿路吸收了無數人進去,長衣的和短衣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有些人(也有騎腳踏車的),在隊伍旁邊,手里拿著許多紙分給路邊的看客,也和看客們說些話語。忽然,震天動地的一聲喊——“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這是千萬條喉嚨里喊出來的!這是千萬條喉嚨合成一條大喉嚨喊出來的!大鼻子不懂這喊的是一句什么話,但他卻懂得這隊伍確不是什么“大出喪”了。他感得有點失望,但也覺得有趣。這當兒,有個人把一張紙放在他手里,并且說:  “小朋友!一同去!加入愛國示威運動!”  大鼻子不懂得要他去干么,——這里沒有“挽聯”可掮,也沒有“花圈”可背,然而大鼻子在人多熱鬧的場所總是很勇敢很堅決的,他就跟著走。  隊伍仍在向前進。大鼻子的前面有三個青年,男的和女的;他們一路說些大鼻子聽不懂的話,中間似乎還有幾個洋字。大鼻子向來討厭說洋話的,因為全說洋話的高鼻子固然打過他,只夾著幾個洋字的低鼻子也打過他,而且比高鼻子打得重些。這時有一片冷風像鉆子一般刺來,大鼻子就覺得他那其實不怎么大的鼻子里酸酸的有些東西要出來了。他隨手一把撈起,就偷偷地撩在一個說洋話的青年身上。誰也沒有看見。大鼻子感到了勝利。  似乎鼻涕也有靈性的。它看見初出茅廬的老哥建了功,就爭著要露臉了。大鼻子把手掌掩在鼻孔上,打算多儲蓄一些,這當兒,隊伍的頭陣似乎碰著了阻礙,騷亂的聲浪從前面傳下來,人們都站住了,但并不安靜,大鼻子的左右前后盡是憤怒的呼聲。大鼻子什么都不理,只伸開了手掌又這么一撩,不歪不斜,許多鼻涕都爬在一個女郎的蓬松的頭發上了,那女郎大概也覺得頭上多一點東西,但只把頭一縮,便又脹破了喉嚨似的朝前面喊道:  “沖上去!打漢奸!打賣國賊!”  大鼻子知道這是要打架了,但是他睒著眼得意地望著那些鼻涕像冰絲似的從女郎的頭發上掛下來,巍顫顫地發抖,他覺得很有趣。  隊伍又在蠕動了。從前面傳來的雄壯的喊聲像晴天霹靂似的落到后面人們的頭上——“打倒一切漢奸!”  “一二八精神萬歲!”  “打倒×——”  斷了!前面又發生了擾動。但是后面卻拾起這斷了的一句,加倍雄壯地喊道:  “打倒××帝國主義!”  大鼻子跟著學了一句。可是同時,他忽然發見他身邊有一個學生,披一件大衣,沒有扣好,大衣襟飄飄地,大衣袋口子露出一個錢袋的提手。根據新學會的本領,大鼻子認定這學生的手袋分明在向他招手。他嘴里哼著“打倒——他媽的!”身子便往那學生這邊靠近去。  但是正當大鼻子認為時機已到的一剎那,幾個兇神似的巡捕從旁邊沖來,不問情由便奪隊伍里人們的小旗,又喝道:  “不準喊口號!不準!”  大鼻子心虛,趕快從一個高個兒的腿縫間鉆到前面去。可是也明明看見那個穿大衣的學生和那頭發上頂著鼻涕的女郎同巡捕扭打起來了,——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旗子!  許多人幫著學生和那女子。騎腳踏車的人叮令令急馳向前面去。前面的人也回身來援救。這里立刻是一個爭斗的旋渦。  喊“打”的聲音從人圈中起來,大鼻子也跟著喊。對于眼前的事,大鼻子是懂得明明白白的。他腦筋里立刻排出一個公式來:“他自己常常被巡捕打,現在那學生和那女郎也被打;他自己是好人,所以那二個也是好人;好人要幫好人!”  誰的一面旗子落在地下了,大鼻子立刻拾在手中,拚命舞動。  這時,紛亂也已過去,隊伍仍向前進。那學生和那女郎到底放棄了一面旗子,他們和大鼻子又走在一起。大鼻子把自己的旗子送給那學生道:  “不怕!還有一面呢!算是你的!”  學生很和善地笑了。他朝旁邊一個也是學生模樣的人說了一句話,而是大鼻子聽不懂的。大鼻子覺得不大高興,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似的問道:  “你們到哪里去?”  “到廟行去!”  “去干么?這旗子可是干么的?”  “哦!小朋友!”那頭發上有大鼻子的鼻涕的女郎接口說。“你記得么,四年前,上海打仗,大炮,飛機,××飛機,炸彈,燒了許多許多房子。”  “我記得的!”大鼻子回答,一只眼偷偷地望著那女郎的頭發上的鼻涕。  “記得就好了!要不要報仇?”  這是大鼻子懂得的。他做一個鬼臉表示他“要”,然而他的眼光又碰著了那女郎頭發上的鼻涕,他覺得怪不好意思,趕快轉過臉去。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這喊聲又震天動地來了。大鼻子趕快不大正確地跟著學一句,又偷眼看一下那女郎頭發上的鼻涕,心里盼望立刻有一陣大風把這一抹鼻涕吹得干干凈凈。  “打倒××帝國主義!”  “一二八精神萬歲!”  怒潮似的,從大鼻子前后左右掀起了這么兩句。頭上四個字是大鼻子有點懂的,他脹大了嗓子似的就喊這四個字。他身邊那個穿大衣的學生一面喊一邊舞動著兩臂。那錢袋從衣袋里跳了出來。只有大鼻子是看見的。他敏捷地拾了起來,在手里掂了一掂,這時——“打倒一切漢奸!”  “到廟行去!”  大鼻子的熟練的手指輕輕一轉,將那錢袋送回了原處。他忽然覺得精神百倍,也舞動著臂膊喊道:  “打倒——他媽的!到廟行去!”  他并不知道廟行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東西,然而他相信那學生和那女郎不會騙他,而且他應該去!他恍惚認定到那邊去一定有好處!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www.lz13.cn)!”  這時隊伍正走過了大鼻子那個“家”所在的瓦礫場了。隊伍像通了電似的,像一個人似的,又一句: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1936年5月27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嚴霜下的夢 茅盾:報施分頁:123

知道一生給彩云, 找到自己不變明天。 看世界負出青山, 有夢想改變每個人。 >>>更多美文:自創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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