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底層 象牙塔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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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還是個愣頭愣腦大學生，每個星期要上幾節沒有人聽得懂的「大一英文」時，我們那頓位頗大、長相頗嚇人的美國老師總是要我們上台報告，再互相評比。

老師說：「評比的時候，要先告訴同學他們哪裡做得好，然後再說他們哪裡可以改進。」

這麼簡單的指令卻讓我們執行得痛苦莫名，用光腦袋裡所有的英文字，也組合不出足夠的句子可以報喜又報憂。

當我還是個愣頭愣腦研一新生，每個星期要去外國學生的聚會用癟腳英文和各國人士溝通時，有位長相甜美、身材嬌小的德國女生總是用很誇張的表情和很誇張手勢說著她在實驗室的奇遇：

「我只是把東西倒進試管裡，什麼事情都還沒做，我們研究室裡面的人就開始一直說做得好、太棒了，good job！Good job！」

「我只是把幾個零件接在一起而已，這種事情很基本的，我們研究室裡面的人又是Good job個沒完沒了。」

德國女生每個星期收集許多讚美，也每個星期疑惑不已：「又不是小學生了，美國人幹嘛這樣大驚小怪的？」

我的指導教授雖然沒有德國女生實驗室的人誇張，但也永遠有好話可以說。每當我提出一個研究方向、拿出一篇研究大綱、寫出一份計畫書，老師也總是說：「這真是太棒了！我覺得你可以這樣那樣進行…。」

只會讚美、不會批評，是德國女生對美國人的看法。要先讚美、才可以批評，永遠要正面思考，是當年美國英文老師教學的基本原則。

有一天，當我自己面對美國學生時，才發現德國女生的誇張敘述和美國老師的堅守原則讓我學會了此生最重要的英文單字。大一時每個星期努力回憶單字、研一時每星期努力湊英文會話，卻原來腦袋裏面單字雖然有限，真的需要教書時，其實只要有三個字就夠用了：interesting和good job。

美國人強調要肯定學生、鼓勵他們向上，即使一篇報告寫得亂七八糟、一個問題問得莫名奇妙、一個答案答得毫無道理，還是得想出幾句好話來說。

於是，當學生回答得離譜不已，把課堂討論方向給弄錯了時，要說：

That was an interesting answer.

Interesting完後，再來幫學生把話拗到正確方向，請其他學生繼續回答問題。

當學生寫的報告七零八落，十個句子只有兩個勉強可以看時，要說：

You have many interesting ideas或Your paper raised many interesting questions.

Interesting過後，再來告訴他那篇報告到底差了有幾萬幾千里，要怎麼努力拗才拗得上軌道。

當學生問出和課堂所學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時？Interesting。當學生做出莫名奇妙的結論時？Interesting。當學生研究題目不錯、研究設計很錯、研究結論不知所云時？Interesting。

當學生不interesting時，就是good job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考試考得好？Good job！報告寫得好？Good job！沒把實驗時燒掉？Good job！

Interesting與good job，讓我們看到別人努力（或不努力）的成果時，不會先想到怎麼打擊他們、展現自己的優越，而會先想到他們有什麼可取之處、有什麼可以改善的方向。事實上，在當年美國英文老師給我們的指示裏，完全沒有「同學哪裡做不好」這一項，只有「同學可以怎麼改進」這項。雖然報喜不報憂會讓所有的讚美都顯得有點矯情，但，「事情沒做好就要想辦法把它做好」的想法其實也是有他的實際面。

正面思考幾年後，腦子裡裝滿interesting與good job回到台灣準備面對所謂「草莓族」的七年級生時，突然發現用interesting這樣的正面思考，是無法做出good job的。

當學生提出一個一看就是粗製濫造、臨時抱佛腳的報告時，我努力的找出他們的優點、努力的指出他們可以改善的地方：

「你們的原始構想很有趣，但是在執行的時候…。」

同學似乎只聽到第一句，沒有聽到「但是」以後那一串。下回交報告時，同學依然只拿出沒理講成有理的創意，沒拿出認真的執行。有趣當分數，似乎是他們的認知。

同樣程度的報告，交到同系資深老師手中時，老師突然打雷般的連番砲轟：

「你們做的這太隨便了吧？這裡不好、那裡不好，這裡這樣不行、那裡那樣也不行。」

同學受了此生最大的打擊後，下回交報告果然行得多。

想想，當年我們似乎也是在這樣的砲轟之下學習成長的，但在美國人和顏悅色半真半假的讚美中，早就忘了台灣的新生代草莓其實可能比我們想像中經得起打擊、其實不知道interesting可能不是good job。

因為有可以改善的空間，所以要做得更好，這是美國人敎我的。

因為做得不夠好，所以要改善，這是台灣老師敎我的。

美國學生要不斷鼓勵才會進步，台灣學生要不斷鞭策才會進步，當受負面批評教育出來的人要去教需要鼓勵的學生，或是受正面思考訓練出來的人要回頭來教需要鞭策的學生時，這樣的混亂也真不是普通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