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螢火
走進筆店﹐想尋一枝簡單又不失精緻的鋼筆。對店老闆說出喜好之後﹐他拿了一款新到的鋼筆給我。一打開筆蓋﹐卻是一陣失望。
原來鋼筆流線型的優雅線條﹐到尖端匯成一點的筆頭﹐竟然在我眼前消失了﹐被鋼珠取代﹐就像市面上一般的鋼珠筆一樣。我連試寫的興趣也沒有﹐忙追問老闆原來那種鋼筆還有沒有。他答﹐沒有了﹐現在都是這種樣式的。一聽﹐我的臉色全沈了下來﹐…年輕的老闆雖不知道我為何對舊式的鋼筆特別懷念﹐但看到我的失望﹐他臉上也浮現出一絲歉然。也許這樣的顧客他並不是頭一回遇到吧。
我心裡真有一百個疑問﹐為什麼本來的鋼筆要淘汰掉﹐難道﹐就連那麼細微的小地方也要革新﹐新的樣子又如何更好了﹐或是更進步了嗎﹖我不懂。可是我只能自己存著滿腹的狐疑和無奈的傷懷﹐對著已成歷史的舊式鋼筆哀悼。
老闆為了化解擰僵的氣氛﹐或是想讓我開心一點﹐起了別的話頭﹐他說：
「螢火蟲很可愛﹐你有沒有看過﹖」
我瞧著他﹐點頭。
「我都會去捉回來玩。」他接著說。
我瞪大了眼問：「你現在還會去捉螢火蟲嗎﹖」
「對呀。」他說﹐「我都會捉回來給我小兒子玩！」
我一陣疑惑。「那別人的小孩子怎麼辦﹖現在螢火蟲已經很少了…﹖」
才說完﹐又覺得這不是本來想表達的意思。隨即看他從櫃台裡取出一個塑膠盒子﹐然後﹐把打了洞的盒蓋往旁輕輕推開﹐一隻螢火蟲慢慢從裡面飛了出來﹐它的尾部﹐有暗暗的淡綠色亮光。
我「啊～」的一聲﹐靜靜望著它飛﹐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看到自己兒時的玩伴或是親人那般。
小蟲飛了一會兒﹐似乎並不怎麼興高采烈﹐繞到我的背後﹐之後飛上我的頭頂﹐停住。不知怎地﹐頭皮一陣尷尬痛癢﹐當然不是它叮了我﹐可是我的頭頂就是很怪不舒服﹐於是順手撥了過去﹐不經意把它揉到了地上。
螢火蟲蜷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又驚訝又擔心﹐以為它被我弄死了。和筆店老闆對望一眼﹐他只是有點惋惜的神色﹐但也習以為常似的﹐可能他的小孩平時就是這麼處置一隻隻的螢火蟲。
腦子裡的念頭還在轉著﹐突然﹐有一位年輕的女孩從剛才螢火蟲躺著的地方向我們走了過來。她的面色黝黑﹐五官秀氣靈巧像個孩童﹐身材瘦小﹐清湯掛麵的短髮﹐左右各點綴一根細細的淡綠色辮子﹐手腕上也有同一款的戴飾﹐整個人有種異域的陌生氣質。不知為什麼﹐她看起來很不開心。
女孩子開口了﹐對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把我摔到地下﹐我差點就死了你知道嗎﹖」我心裡一怔﹐等意識過來﹐卻竟又不怎麼訝異—這個女孩﹐就是剛才那隻螢火蟲﹗
我連忙道歉﹐「不是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不過剛才頭上很癢不舒服﹐才隨手撥了一下﹐沒想到把你摔了。…」女孩聽了﹐雙眼垂下﹐委屈的淚水倔降地含在眼眶不讓流出來。她幽幽地說﹐「我一直﹐只想讓很多很多的孩子開心﹐讓他們喜歡我﹐我那麼努力發著光﹐可是…」說著第一顆眼淚就從左邊眼眶裡滑了出來。我忙安慰她﹐「是啊﹐你很可愛﹐大家都喜歡你﹐我也喜歡你﹐而且我們都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
女孩仍然一臉暗沈﹐一直低著頭流淚﹐彷彿陷入了極為低落的情緒中。我也感染了她的憂愁﹐更想幫她恢復一點快樂﹐我說：「你應該去繼續飛翔﹐讓更多的小孩子開心啊。他們見到你﹐都會高興歡呼的！」
女孩搖頭：「我試過了﹐…沒有用。每個人都想抓到我﹐然後把我帶回去﹐任意折磨一番﹐扔在角落裡﹐任我就這麼死了也不管。…」
我想了想﹐事實或許真是如此﹐便說：「你可以飛高一點﹐讓他們抓不到你﹐不是嗎﹖」
她抬起頭看著我：「如果我願意讓他們開心﹐為什麼我要飛得遠遠的﹐不去親近他們呢﹖而且如果他們愛我﹐他們不是就不會傷害我了﹖…」我和店老闆互看一眼﹐兩人都被這話打動了。他不好意思地沈默﹐我也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好。
女孩又開口﹐伸手指著我：「就連你﹐你﹐看起來那麼善良可愛的孩子﹐竟然也這樣對我﹐你差點殺了我呀！」我拼命搖頭﹐「真的不是﹐你誤會了﹐…」我想起剛才頭上疼疼癢癢的感覺﹐覺得自己被責怪得有點無辜。可是女孩不肯原諒我。
她的眼神充滿怨恨﹐直直盯著我﹐吐出蘸滿忿怒的一句：「都是你！」我聽了十分錯愕﹐馬上出於防禦地反嘴：「就算你要怪也該怪他﹐是他把你抓來的呀！」
她靜了一下﹐「都是你！」她又說了一次。
面對她激動的指控﹐我心裡有百口莫辯的不甘﹐認為一切的錯都該怪罪老闆。可是女孩的憤恨那麼深﹐我無法撫平﹐怪罪給誰又有什麼用呢﹖想起她剛才飛到我頭頂時那一陣麻麻癢癢的尷尬﹐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後悔自己當時是不是不該把她一手撥開了呢﹖…
直到很久以後的現在﹐我還記得女孩的那張臉﹐純真潔淨﹐卻被沮喪和不平扭曲了輪廓。偶而走在街頭﹐相似的神情總是不期然跳進我的視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不知道﹐他們都是一隻隻的螢火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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