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C,
剛梳洗完,正打算結束電腦運行、關掉一天疲憊時,妳的越洋電話讓我感到詫異而由衷歡喜,暫時收起倦態,聽妳訴說身置異國的「滿月」心情,也讓我自己能為這段時間以來感到的處處兩難做些沉澱與決定。有些事我原就認為只有找妳才能商榷的,而妳很有默契地早先一步給我,面對的機會。
妳鼓勵我,「什麼都別想,就去做吧!」這是我常對妳或朋友說的,多麼輕易就能脫口而出,現在角色對調,我才發現(或承認)自己的優柔寡斷。總聽人講,女生過廿五歲就老得很快,今夏我剛跨越這組數字,且強烈肯定此話的可信度。暑假第一個月,光是期末報告就讓我心浮氣躁,交疊著幾份工作,七月因時間擠壓,流動遲緩而吃力不堪。我的皺眉紋在夏天明顯加深。
妳說,「在異鄉,只要有個人陪著,在大樹下聊聊天就好。即使還常需要比手劃腳……」有來自異國朋友們,同妳一間教室學語文,許多問題在他們的疆域都不是問題,在台灣卻爭執與矛盾長久對立;然後妳再訴說自己逃避的心事,我接收到妳深層的苦悶與孤獨,但妳交代我,跟師長同學們談起時,只要說妳玩得充實又開心。我當然相信妳在那裡真能打開心胸,並準備著回來面對妳自己的處境了。
八月到美濃時,我也有這樣類似感受,一種「他鄉似故鄉,故土如異地」的錯覺。島嶼南方一處環山小鎮,會令人一旦離開就眷戀不已的好山好水好所在,他們較於福佬人能夠妥善地保留著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除卻交通地勢,還源於他們的自覺與實踐。當我看著一群後生們,自信地以客語和長輩或同儕相互溝通的神情,我隱約升起身為「弱勢」的窘境,(戰前的北埔作家龍瑛宗覺得在福佬人文壇裡被排擠,是否也是這種「自然」的自卑感,並非周遭加諸壓迫,而是一種身為少數因此自我難堪的心理呢?)即便後生們對我熱情款待,讓我很快融入陌生環境,好像我不是去帶隊,而是去生活的,那種彆腳的感覺仍然存在。晚上,一位後生在白板上寫著「開會請說客語」,我偷偷皺眉,一面為他們雖年輕卻如此認同並以自己語言文化為榮感到高興,一面又覺得自己終究無法在短時間內融入這個氣圍。當然,前者成份多於後者。
Dear C,我又想起妳說妳初從事原住民田調時所遭遇的指責:「妳一個漢人女孩來我們部落做什麼?回去妳的地方吧!」到後來妳成為他們大小酒宴的座上賓,我瞭解「融合」豈是短期能到達的境界,族群之間要「共榮」,像妳,是付出相當代價才換來如此對待,妳感到欣慰而驕傲,但很多人笑妳傻瓜說妳不切實際。
今夏在美濃,幾乎是我幾個月以來最快樂的假期,省思最多且有最美的回憶。其他時間幾乎都被工作佔據,再來就是不斷去觀賞各種影像和表演,領受只有身在北部才享有的「福利」。「地方志影展」讓我看到學術論文裡尋而不覓的「台灣性」,我自己又到圖書館借了許多紀錄片,繼續開採影像對我的迷魅所需的能源;蕭靜文舞蹈團「心跳心怦怦跳,那騷動的島嶼」和「民主自由的滋味說唱音樂劇」裡年輕舞者們透過深入瞭解歷史才展演出的身段和表情、前輩們見證著我想像不到的時代,都使我更加體會「愛」若是說說而已就只是顯得空泛;「台語歌謠創作聲樂演唱」和唐美雲、廖瓊枝的「無情遊」,都加速我在兒時記憶與現代經驗的徘徊,更確認自己的立足點;而「陳映真風景」令我在震撼之餘反省回歸人道關懷的終程……。
Dear C,特別想再跟妳分享一部片子。妳一定像上次我先斬後奏向妳致歉,把妳出國前送我的小被單,放在置滿食糧和用品的紙箱中,一起捐給尖石鄉的災民時,妳回答我,「I hope I am in Taiwan now.」,而我想,等妳回來必定有機會看到。
921紀念日那天我和W去看《生命》,一部今年台灣最值得看的電影,紀錄921後的幾個真實故事,導演花費近五年的時間拍攝。「進入災變現場,眼前所見的景象,突如其來的震驚,根本讓人無法思考,……我無法說出那樣的震撼是什麼,好像他們失去的不是家園,不是親人,而是失去靈魂。」首先吸引我去看的是這段話,寫在「全景傳播基金會」網站裡。之前在許多平台上看到網友們熱烈討論,自己去看完,感覺和當初預想的很不一樣,以為導演會用大量的倒塌景象、碎屍片段、哭喊鏡頭來堆疊,可是沒有,顯然導演是較於傲慢的新聞記者對採掫、挖掘人性,用心細膩多很多,不以剝蝕傷口的方式,卻在陪伴中,輕觸、安撫、紀錄、間接幫助他們轉化型態救贖自我的傷口。導演也被自己救贖了嗎。
「一部真實的電影,五封寄不出去的信」,《生命》的宣傳卡上這樣寫著。而終於讓我潰堤的,是明芳念了她寫給爸媽的信。(Dear C,我多想再寫封長信告訴妳我有多喜歡「明芳」這個真實的角色,和姐姐明純同在921裡失去父母,兩姐妹的形象,和街上的「太妹」沒什麼兩樣,也像極了國中時代叛逆的我,而她們的單純與率真,更讓我想起從小一塊長大的那對雙胞女孩,偶而我回嘉義還會去找她們,那畫著高揚眉毛,時而吞雲吐霧,帶著正義感說話的青梅竹馬。)後來明芳以未成年的身心,堅強地生下她的寶寶,算是延續921突如其來在她生命中出現的斷裂罷。(那一刻,我也好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散場後我認為自己是去沉澱的。腦中會不時浮現一塊巨大砂石(不是電影中的),讓細細水滴比緩慢的速度還要不急不徐地擦過它的石軀的畫面,這看似無關痛癢卻層層洗滌(或者剝離)的、我難以形容的持續狀態,也許是我看不到的、谷底的沉澱吧。
再回想起來,我的確也被這樣一個「中年男人」的細膩打動。(又再證明我的戀父情結嗎?哈。)導演對生命也必定充滿矛盾,而他竟能將極大的撕裂以溫馨手法,一種柔軟的力量,細細鋪陳在他的影像和穿插的文字中。以為眼淚大概可以止住,最後導演在銀幕上說與他通信的王家勳早在十多年前一場大火中失去生命,接著一大串文字、人名,隨著卡拉OK版的〈走馬燈〉沿著鐵軌前進,又讓我和W濕了滿臉,但不是哭泣的那種激動。
生命可能隨時出乎意料而斷裂,還是有人主動想自我了結。我阿嬤以前常用「骨頭是老爸生,肉是老母予咱的」告誡我們要珍惜生命,爸爸還常唸《孝經》開頭那段「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對社會新聞中輕生「得逞」的少年少女們搖頭嘆息。而還好電影裡佩如的報復手段沒有真正展開,因為導演適時出現在她的生命,讓她轉向、啟程全新的生命,否則我仍會有中場時將她看輕的心情。與妳聊完電話後,我再次沉澱,拾起妳說的「什麼都別想,就去做吧!」我若又是猶豫,豈非錯失許多難得的珍貴體驗。謝謝妳。我得以繼續為接下來許多選擇作些決定,然後往前。
Dear C,妳從美洲寄來明信片我收到了,那天同時收到室友從歐洲寄的粉紅色明信片。是夜,我也通宵將一疊明信片寫完,當作教師卡寫給該感謝的老師們。不只對長輩,這樣的往來,何嚐不是一種紀實,只不過我把手稿寄給對方,自己也沒留影印本。我從未想過他們收不到,但「王家勳,你為什麼不回我的信呢?」,導演在片中這麼質問他的朋友。Dear C,我還剛寫完一封e-mail,給一位兩年前因某些爭執而切斷聯繫的朋友,就在一分鐘前,得知他大病一場剛復原不久,差點真的與我「決裂」了。妳說,我該繼續固執地冷漠嗎?而我知道妳必會認真看我這些拉雜無序的文字,我當也將非常珍惜妳所回覆,以及我能夠收到回信時的小小幸福。
而我想,「珍惜」也不只是以被動的態度面對,也許我已告別這個夏休,那麼我將其他時間也當做是熱天罷。妳是否想念我在學校常唱台語歌給妳聽的日子?這次為妳獻唱〈走馬燈〉,「是幸福是不幸,環境來造成;恩恩怨怨分抹清,何必抱不平;星光月光轉無停,人生呀人生;冷暖世情多演變,人生宛如走馬燈……」請將就點忍耐稍嫌無力的女聲,等妳回來,和著啤酒泡泡,再唱一次給妳聽。
晚安,不,午安。
妳的朋友,美親,2004,初秋
2004/09/25
2004/09/27修
圖:吳乙峰《生命》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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