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櫃子裡的行李和黃埔大包包拖出來，所有該帶走的東西如書，
便服，迷彩內衣，還上個月剛買剩下一半多的沐浴乳和洗髮乳丟
進包包裡，拉上拉鍊。
這一天的來臨，我不知道已經在心裡排練多久了。但是我更不知
道，這一刻來臨時我的心裡原來一點感覺也沒有。竟然！
我以為我會很高興，或者我應該感傷，或者我應該在眼眶裡泛點
淚光，或是很大聲說的：幹！真爽！等等。
冷靜地把軍便服換下來，換上便服。然後把軍便服披上衣架，放
進櫃子裡，關上門。直到鐵櫃門闔上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悄悄
地嘆了一口氣。
回到家把黃埔大包包裡的東西翻出來整理，裡面看到了許多新訓
時愛惜得跟寶貝一樣的東西：鞋油，鞋刷，肥皂盒，針線包，信
封，郵票......
歷歷在目。
你親眼看見自己穿著白Ｔ恤背著包包走進門口圍著拒馬的新訓中
心，親眼看著自己的頭髮在兩分鐘內全被理成狗啃的蠢樣，親手
從班長手中接過迷彩服開始換裝，親手接過白到不行的麵條開始
胡亂吃起來。
親眼看到自己像個小學生一樣任憑班長對你鬼吼，親眼看到許多
同梯因私人因素退訓，親自上場打靶，親自體驗了穿著悶不透風
的迷彩福在七月艷陽下刺了整個早上的槍，下午還得去山上泥巴
裡滾來滾去。親自體驗了人家說的懇親會為什麼會激動到流眼淚
的心情，親眼看到了自己原來可以在一個月內瘦下十公斤。
親自體會了北部原來九月份就已經吹著刺骨的寒風，看到自己單
槓竟然可以從不會拉變成拉三下，開始有了會聊天的朋友，開始
佩服憲兵們的辛苦訓練，開始覺得要下部隊不得不跟跟同梯道別
原來這麼的困難。
帶著一顆光頭回到高雄，學業務，打掃，留守，學生換藥，看病
掛號，體檢資料，打靶待命，學測待命，年假留守，每一樣都是
新的，沒什麼困難但是卻很單調，單調到你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過
來的。時間就這樣，換上冬季軍便服打上領帶，十一月，十二月
，一月，二月......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打領帶還滿好看的，第
一次體會到走在路上被三四十個學生敬禮問好的虛榮感，三月，
四月，發現自己越來越胖了，五月，六月，開始下部隊後第一個
道別，七月，八月，第二個，第三個，最捨不得的告別。九月，
十月，和學生瞎哈拉以及跑步。
然後終於輪到我。穿著一樣的白Ｔ恤背著包包，從那個不太一樣
的世界歸隊。
我實在不知道該向誰說再見，於是制式化且象徵性地和主官，醫
官，見習醫官，士官長，護理長，班兵道別。很多學生我甚至連
說聲再見也沒有。跟我討論考試考的不好的，跟我討論未來的志
向的，跟我討論籃球的，到醫務所跟我話虎爛看報紙的。退伍實
在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比起來我認為入伍重要多了，所以看
起來好像也沒有四處宣揚的必要。
今天下午手指頭在半年前被門夾爆的學生趁著體育課，摸魚到醫
務所來找我。「你是今天退伍嗎？」他問。「對啊！」我說。
「你有沒有覺得很難過啊？以後就看不到我了喔。」我問他。他
說：「啊？不會啊。」
「靠，唉唉，心寒啦～」我說。
「哈哈，欸，對了，你可以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嗎？」他問我。
我有一種回到大一時參加幼幼社的錯覺。是，也許你會世故地認
為制式化的道別是種偽善，但是我不再這麼認為。我曾經迷惘過
，但是現在我不會再那麼想了。
這感覺制式化嗎？我不知道，但是對我來說卻有象徵性，我把他
當成了那群十六七歲的小朋友的代表，唯有這麼作才能讓我對離
開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你走了以後就沒人跟我聊天啦～」鍾醫官說。「對啊，一代風
華射手就此在中正預校引退了，你以後可就是預校第一啦～」嘴
炮都應該這樣說的。「不是你踩著我的影子前進嗎？」看，一整
套的，完全沒漏掉任何一句。
「明天開始又少兩個人了，像以前那樣多點人氣不是很好嗎？」
可愛的熟女士官長說。「哈哈......」我苦笑。
蘇醫官送了我一塊玉，粽子形狀的玉。當我知道原來那塊可愛的
玉是刻意作成粽子形狀的時候（鍾醫官：欸，這玉的形狀看起來
好像一顆粽子喔～），我整個人感動到眼淚差點流下來。
除了伙食以外，這裡的一切我想會令人很懷念，但是就像奮鬥月
刊裡某篇文章說的一樣：某些回憶雖然很珍貴，但是無論如何你
絕對不想再經歷一次。
我記得一年多前抱著緊張的心情到國軍醫院作體檢，沒想到往後
的一年裡，我竟然常常穿著軍便服到國軍醫院洽公。每每走在醫
院的長廊上，我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哪
裡，我真的入伍了？我體檢完了？我手上怎麼有這份公文？我當
兵以後會不會去外島？外島冬天是不是只能洗冷水澡？我可不可
以不要當兵？我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的朋友？晉忠和尚竹真的要
退伍了？我要送他什麼禮物？新的醫務兵什麼時候才會來報到？
我這個禮拜會不會管休？報告班長演的是真的嗎？我入伍以後真
的得拿牙刷刷小便斗嗎？
然後坐上轉診車，回到學校。
最後，換下軍便服，關上鐵櫃。
離開寢室前，我說了聲byebye。聲音小得連自己都快要聽不到。
對那些心情，對那些時刻，對那些過往，對那些生命中最好僅此
一回的記憶，對那些曾經很熟悉的朋友和小朋友以及唱歌答數聲
，說再見。我沒有惋惜什麼，我也沒有想挽回什麼，我開始知道
我要走到哪裡去，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覺到這麼篤定。也許會
很孤單，但是我知道那是我該前往的地方。
只是這再真實不過的一年三個月，在走到終點的這一刻，卻有如
夢一般地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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