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很清楚，媽是站在巷子口問我要不要學小提琴的。站在老師家樓下的巷口，天空灰撲撲的，我抬頭看媽逆光的臉。那年我剛讀幼稚園大班，從沒看過小提琴，還以為家裡好大一架演奏型鋼琴就是小提琴。
我的童年，可以比同學的特別。音樂課的加分表演，總是招致許多羨艷崇拜的目光；有時課堂上腦海可以突然綿延旋律的線。
一個把位換過一個把位。圓滑線模倣彩虹的弧度，弧度到了盡頭就換弓法。詼諧的跳弓是雨水的澆灌，性感的揉音就是暖陽遺落的溫柔。等五線譜上一個個音符都發芽，再修剪枝椏，自己養大一株健康的花。
從來就不討厭小提琴。我最愛的那把有舅舅家二樓琴房的木頭香氣，顏色幽黯，不像其他把紅得發亮，隱隱有些傷痕，是一把仿的古董琴。引人憎恨是琴盒。印象中，琴盒永遠是重的，隨著我長大長高，增加臂長，得換上更大的琴，附加更重的琴盒。幸虧三年後弟弟開始學琴，我有了可以輪班的同事。正常情況下，這該是個好消息，可惜不知是小孩子記憶力不好，還是弟弟真的賴帳，我們通常都堅持上週提琴盒的人是自己，然後在氾濫溫暖陽光的午後大街上大吵一架。我總是把琴盒擺在馬路中央，頭也不回地往前，邊偷偷注意弟弟是否提了琴跟上來，穿過一條條巷子，貓、公寓、腳踏車、待陽光晾曬的衣物、一抹類似香草冰淇淋的怪味，轉向比較大的街，兩側並排一間間機車行，成天製造刺耳和焊接火花。可惜老師家住四樓且沒有電梯，我們通常得在樓梯間再吵一次。
一開始似乎練得很勤（或許也沒有），只記得我會關上房門，把故事書攤在床上，邊拉著所有我會背的曲子。
國中，是一所靠山的私立女中，給人城堡的印象。每天和同學肩靠肩看牆外的大街和夕陽，忘了宿舍櫃子裡，靠著角落擺了一把琴。和小提琴的交點只剩一週一次的上課時間。但每次調音，都像是順便調回我偏離童年的走音。每次上課我都許願：接著一週在學校要好好練琴，就算從來沒有實現…。而後因著升學考試，平行了兩條線。
上了高中陰錯陽差參加樂團，但同樣不再練琴。只是一週一次，把放在床底下的小提琴提起，搭公車前往練習教室，像一種儀式。好幾次，我出門，帶了錢包、鑰匙、親愛的SonyMP3、要借給朋友的CD、用來打發分部練習時間的教科書，卻，忘了帶琴。最後我再次，為了升學考試，讓兩條線岌岌可危的交會再度平行了。
讀書之餘，有幾次好想念手指與指板之間的感覺。等我看見譜架變成衣架，床底下的琴盒蒙了一層厚厚的灰，琴譜都消失了蹤跡，想久未更換的弦約莫也鏽了。放下心中的渴望，童年也像被埋進床底下，蒙塵生灰。我總想，或許不是我沒天賦，只是怠惰，但怠惰又未嘗不是種沒天賦呢？想想算了，總之是不會回到那段天天握琴把的時光了，也許是我活該錯過了一種自己和一個讓自己與眾不同的機會。
幸虧那些爭執是那樣清晰，攤在每個陽光氣味瀰漫的午後，等我靠近拾起，嗅起來仍覺得滿室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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