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三章
葉綠娜
※老夫婦
那年，我生平第一次與公婆到義大利北部的阿爾卑斯山區裡度假。山上有無數家小旅店，每年他們都住在一家郵政旅店（Hotel Post) 的家庭式旅館。許多從各地來的觀光客，一年一度也都在此會面。
這裡像個大家庭，白天人們外出爬山，傍晚才像倦鳥一樣地回旅館；大家總是打扮得光鮮亮麗，坐在被分配的固定餐桌上用餐。
在我們抵達旅館的第一天看到了一對手挽著手的老夫婦，由一位年輕的女士陪著用餐。公婆驚訝無比地認出了這對來自千里之外，遠在北德自己家鄉的老醫 生夫婦；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位老先生就是魏家兒時的家庭小兒科醫生。算一算，他們至少也有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誰也沒想到會在如此遙遠的山上重逢！
老醫生總是往前直視，手挽著老太太，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的雙眼已經完全失明了。那位陪伴著他們的年輕女士，是老遠從德國開車載他們到義大利來的『司機』。 三個星期的時間裡，我總看見老夫婦晚餐的桌上各有一杯紅酒，不多也不少；老醫生說，每天一杯紅酒，對健康大有助益。
一天傍晚，當我們在房間外的小陽台上晾衣服時，隔壁房間的房客隔著只有一片木頭隔起來的陽台問道：「我開收音機會不會吵到你們?」走近一看，是那位老醫生；整個旅館算起來少說也有四、五十個房間，他們竟然就是我們緊鄰隔壁的房客，多奇妙的緣啊！
「阿爾卑斯山的晚霞很美吧！」老醫生問……他的眼睛不是已經瞎了？怎麼還是千里迢迢地跑這麼遠的路來山上度假？看晚霞？「聽說你現在住台灣，很遠吧？」老醫生又問道……者醫生八十多歲了，可是頭腦還是非為地清楚；兩眼雖然看不見，但似乎並不影響他感受美麗晚霞的情趣。我們都讚嘆著老夫婦堅強的生命力和勇氣，多麼希望當我們年老時，也能像他們一樣有著享受美好人生的興緻 ......
事隔半年，從德國傳來了一則讓人驚訝不已的消息──這對老醫生夫婦，雙雙辭世了；兩人同時自殺身亡……一人先用手槍打死另外一人，然後再開槍自殺 .....
※完美的和諧
台北「國家音樂聽」的海報上印著斗大的標題：完美的和諧，正如火如荼地預告比利時‧日本四手聯彈的鋼琴家庫梅朗夫婦即將來台…..
這對音樂家夫婦彈奏鋼琴的影象和情景，都還很清晰地留在我腦海裡…..先生比利時人，留著一頭直直過耳齊肩的深色長髮，彈琴時總是誇張至極地擺動手臂，表情如癡如醉，還會不時指揮著彈奏低音部的日本夫人。夫人有著一排整齊的流海，長頭髮瀉過腰身而下；在東方人裡她身材算是高大健壯，彈琴時總是面不改色的表情。他兩人一起演奏，總是合一而整齊 ；他們只彈四手聯彈的曲目，並不演奏雙鋼琴曲目。在事業上，他們算是相當有成就，唱片不斷，樂評極佳……已經多次來過台灣。
在台灣，開音樂會一定都要像賣商品打廣告一樣，一定要有一種標題……「完美的和諧」， 算是主辦單位對一起彈四手聯彈的夫妻，所能想到的最佳台詞了！
音樂會前幾天，國家音樂廳突然公告庫梅朗夫婦「因故」不能來台的消息。
聽說這對夫婦在法國巴黎近郊的公寓內雙雙自殺身亡，一人先將另外一個人吊死之後再上吊……「完美的和諧」竟然成了他們的台灣告別式 ......
※永別
城裡，馬路兩旁的木棉花開得燦爛。橘紅色的花，像是盧梭畫裡的顏色，一朵朵夾雜著翠綠的嫩芽。
山裡的樹木有些長出了綠油油的枝葉，有些開滿了花，有些卻光禿禿地只掛著掉剩的幾片紅葉。地上積滿了掉下來的枯黃樹葉，像極了冬雪來臨前的景象。 好像，只有台北，才會連大自然都雜七雜八地錯亂混淆春、夏、秋、冬，在瞬間互不相誤地遞換著外表 ...連讓人做夢的短暫空間都沒有……而「事實」往往也不停地像巴掌似地，不時地朝著妳的臉頰直拍過來……
一定是木棉花讓我想起了畢業考試！
那年我們都在日月潭參加夏令營，記得在教師會館前，妳微笑地告訴我說，很想在畢業以後到法國去留學。我忘記自己說了什麼，只還記得妳在一旁害羞地微笑著。很久沒有看到妳了，然而，妳從小來上課，就讓我忘不了妳那種一害羞就抿起嘴唇的特殊微笑；笑裡好像藏有一種沒被污染過的潔白，讓我想起從前鄉下農婦的健康、天真。
那年夏大在日月潭，我們上過幾次課，還記得妳與其他三人彈奏了一首史梅塔納的八手聯彈奏鳴曲。在舞台上，妳們辛苦地排練….演出….不知為什麼，每到木棉花開時，我就會想起這一切。
過了兩年，妳打電話來說快畢業了，要我聽聽妳在畢業演奏會要彈的曲子。那時我正好忙著出國演奏的曲目，而且我向來堅持除非不得以絕不私下教別人的學生，雖然妳是我從前的學生…..而且妳只剩一個月就要從就讀的學校畢業了，我心想以後再上課也不遲，等我回來再聽聽妳彈的曲子。可是妳是幾個被選出要在國家演奏廳演奏的優秀應屆畢業生之一，大概很急著要找人聽聽妳畢業演奏的曲目，所以不停地留話找我。我終於和妳約了個時間，可是妳臨時要去看醫生又取消了，最後妳也同意等我回來再聯絡。妳向來都是很乖巧地接受，默默地點頭，害羞地微笑…..那時候，我心想，出國只是十天的時間，等我回來再與妳聯絡；在妳畢業演奏會之前，我一定還有足夠的時間聽到妳要演奏的曲子…..
在歐洲的日子，我忙得把妳約上課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十天後，回到台北，我的一位學生打電話來約上課時間，不經心地問我知不知道妳的事情…..只聽到她在電話一邊說妳與幾位同學，在畢業前開車到中央山脈附近去玩，不幸，車子翻到山谷底下，只有一人生還……
我在想，如果，當初我不堅持自定的原則，馬上幫妳上課，說不定妳會覺得自己的選曲還有亟需練習的地方，就不會上山去遊玩……如果，當初，在妳剛考上學校的時候，就試著說服妳到法國去留學…說不定 ....多少後悔都走不回過去了……
只因為，我以為十天的時間對一個十八歲的少女來說，應該只是短暫的人生片刻，十天應該只有成長過程中的一小抹痕跡……
只因為我沒意識到，在本島，在這個城裡，人的生命也像大自然一樣，混亂而互不相讓的遞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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