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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8-29 18:46:58| 人氣56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小說獎作品選讀:檳榔村紀事(3-2) /姜天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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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第11屆小說獎 (短篇小說第三名)
檳榔村紀事(3-2)
姜天陸

  她不忍吵醒他,想到上車時也曾不自覺的靠在那男子肩膀睡一覺,何況下半段路途她可能再睡著。男人突的磨牙哼叫,嘴角的口水快速滾翻而下,古秋蘭難受的別臉看窗外,窗外大海蠕動的曲線和她映在窗上的五官疊映著,烏黑的頭髮似乎就溶入海波,臉影變得模糊些,只浮映幾抹曲線──一個巴掌印卻清晰的浮現左頰。她湊眼一看,掌印即消失。一定是累得眼花了,她忖度:那個掌印不會留這麼久的,十歲時被摑的掌印,怎會留這麼久?是眼睛累了吧!閉上眼,卻更清晰的看到臉上的巴掌印,隨即她清楚的聽到十年前那摑在她左頰的轟隆巨響,猛雷般的震碎她的稚嫩心靈,她傷心的看到十歲的自己倒退兩步,嚇得雙腿發軟,幾乎跪下。   「你說什麼?太隨便!」那摑她的導護老師大吼。十歲的古秋蘭已左臉通紅。
  她那天未按規定午休,溜出去操場玩躲避球,為了一個球是否出界和同學吵得滿臉汗水,正好導護老師經過:「又是妳,妳們吵什麼?」
  「大便哦!球出界了,還說沒出界。」她大聲辯護。
  「妳說什麼?」老師欺近身來。
  「大便哦!球明明出界。」
  「妳說什麼?隨便!」一巴掌摑在她左頰:「跟我開這種低級玩笑。」
  古秋蘭滿臉驚駭的撫著臉頰,被罰在操場中央站一個下午。級任江老師領她回班上:「妳怎麼會開這種玩笑,來!我看看,啊──一個大掌印,你怎麼會開這種玩笑?」
  她咬緊牙不說話。次日,她被調到中央最前排的座位,「真怕妳被打聾了,坐前排,聽清楚些,你怎會開這種玩笑?」慈祥的江老師拍拍肩膀溫和的問她。
  「我沒開玩笑。」二十歲的古秋蘭隔窗對著正從旁邊交錯而過滿車廂的陌生旅客訴冤:「我從小只會阿美語,國語發音不準,把『她騙我』說成『大便哦』,我要說的是:她編我,球明明出界了。」交錯的列車是直達台北的自強號火車,旅客們躺靠椅背睡得很熟,無人理會一公尺旁交錯列車上古秋蘭那頗富寓意的獨白。兩列火車交錯過後,她又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像:「人類學者比我幸運多了。」
  學者利用長老們激烈爭論族語的三個月,做了有關阿美族母系社會和年齡組織的研究,當然也學些簡易族語,到豐年祭時,他已能說些諸如:ka ko(我)、fa ki(年老長者)、fi la(檳榔)、pang ta-sh(班查,阿美族稱呼同族人)等簡易族語。那年豐年祭他是村裡惟一應邀的外族來賓,頭目特別準備了一條有紋飾的男用佩袋──上面的流蘇穗及繡成山形紋的紅肩條是族人公認最好的女紅,準備在全族運動會開幕致詞時贈送以表情誼。當天頭目致完詞,拎著佩袋準備贈物儀式時才發現學者還未到,頭目硬哈著笑臉,枯站在台上苦等貪睡過頭的學者,當學者一面搓著惺忪睡眼,一面氣喘呼呼的衝上台時倒不忘記禮貌:「po ki好。」
  台上所有的人都被猛摑一掌似的傻住,人類學者猶笑嘻嘻的看著大家,頭目豪爽乾笑說:「博士真會說笑話,我們都由fa ki(年長男人)變成po ki(女人生殖器)了,哈!博士真幽默。」台上的長老們拍手大笑,輪流摟著學者肩膀敬上一杯米酒。無人責怪學者在神聖祭日失禮。事後也未傳出詆譭學者的惡言,族人對外來旅客提起此事,都當做提醒外人問好宜注意發音的援證,偶爾還稱讚學者勇於學習新語言的精神。那年古秋蘭升國二,天天猛K英文、文言文,下課學閩南語,卻無人稱讚古秋蘭學習新語言的精神。屬於不同語系的北平語和阿美語,無論發音方法、音調、主受詞位置均異。古老的文言文更令她無從理解,有繁冗字彙和重音的英文簡直製造她對外國文明的仇恨。她發現自己被捲入巨大無邊的語言漩渦裡,國語、阿美語、英語、日語、閩南語像五道不同的符咒,鎮錮她的魂魄,她無法解除咒語,還得學習天方夜譚般神祕的物理、魔術般詭妙的化學、遙遠西方的歷史和地理。她自覺一年所吞嚥的公式、定理和定律遠超過袓先一生所學的知識。
  「我讀一年的歷史了,」有一次她鼓起勇氣問歷史老師:「還沒有讀到阿美族這三個字。」
  「妳是說--住在蘭嶼的阿美族,那國小社會課本提過了。」「老師,」她紅著臉厲聲說:「住在蘭嶼的是雅美族,沒有阿美族。」「啊──」台北來的歷史老師羞愧的辯駁:「有什麼不同?都是山地人,考高中有加分。」
  「雖然妳考試有加分,我還是希望妳能來補習。」級任老師數天後這樣提醒她。當天晚上,古秋蘭講得古頭都快掉出嘴巴還無法把「輔習」翻成阿美語,曾袓母倒也不理會,儘管呱啦哇嚕的持續講著那神祕、鴃舌的古語。
  「依娜!」古秋蘭惱怒的叫:「妳說這些沒人懂的東西有什麼用,現在人都說ABC:thank you,Sorry的。」
  「對不起。」隔座的男子抹抹嘴角口水,坐直身子:「我睡著了,現在哪一站?」一張睡臉腫得豬腦樣。
  「宜蘭過了。」古秋蘭看看窗外的死寂小站,水泥月台上露出幾道龜裂痕紋和坑洞;一片空蕩。
  「妳要回家?」
  「嗯!」她轉過頭來禮貌的點頭。
  「花蓮下車?」
  「是呀!」
  「我也在花蓮下車。花蓮是個好地方,東海岸很美。」男子伸手到胸袋掏東西:「這是我的名片。秘書沒買到飛機粟,平常我是搭飛機來的。」
  遲疑一會,她接過名片,瞟視到一排董事長的頭銜。
  「花蓮什麼地方的別墅最好?我想買幾棟放著,可以常來玩。」男子捏捏白亮的領帶。
  古秋蘭心中起伏翻湧,側過頭,凝視著轟立在鐵路旁的一棟白亮樓房。
  「如果我們有棟平頂樓房多好。」媽媽在電話裡說:「你爸爸和我就不用上山下海離家拚命,伊娜還會哭嗎?」「媽──妳什麼時候再回家?」古秋蘭回到國二那年豐年祭過後的孤寂歲月,她只要聽到長途電話代辦處的麥克風廣播自己姓名,便賣侖狂奔三四百公尺氣喘吁吁的去聽電話,那全是媽媽從梨山撥回家的電話:「還要三個月,等這裡農藥噴過才趕回家割稻,你爸爸有寫信回家嗎?」「有,他船停在日本寄回來的信,我會轉給你。」接著媽媽便談起曾祖母的病情和家中三餐:「衣服要天天洗,要每天擦伊娜身體。」這期間曾祖母病情急遽加重,中風後嚴重失禁,常把尿屎淌在床鋪、輪椅上。她全身癱瘓,連筷子也無力拿起,但嘴巴喊出的古語和半夜的歌聲卻震徹村頭村尾,許多族人傳言親睹逝世的祖先成群結隊在古家屋前聆聽歌聲和跳舞,直到天亮才離去。有位老者為此事立下重誓,表示絕無誑言。古家的曾袓母漸被視為招魂者和時間的調撥者;能把逝者招回,讓活者陷進回憶的泥淖,而如孩童般咿呀的重復襁褓時的母語。不論是逝者的靈魂或活著的長老,不管再回到童幼或胚胎的時光,難堪的是仍無人能解出古家曾祖母的古語,只有人篤定這是百年前日本人統治前的語言
  隨著嚴冬慢慢從積雪的山巔下來,古家作客的三個長老漸次失去信心和耐心,藉故不再踏進古家。學者在抄完一本無人能解釋的古語拼音,錄了近百卷錄音帶後,已很不耐煩再為古語花時間,他一再要潘村長轉達:「時間寶貴,不能再花時間在這死語上。」潘村長卻已酒精中毒,拿酒杯時手臂發抖,沒喝酒時手臂更抖。學者只好用更多的米酒餵飽他,古家空氣中滿是酒味,瀰漫附近方圓百尺,據傳古家庭前有麻雀因酒醉失去視覺而撞黏牆上,遠在百公尺外的國小向古家抗議,宣稱有學童上課醉得滿臉酡紅;女老師則不勝酒力而醉倒在司令台前。
  學者逮住這機會向古家做最後溝通,請求曾祖母把常用的簡用族語儘速講完,不要再重復死去的古語,曾祖母毫不理會,對著錄音機講得更有勁。
  「我必須找他人,我不想編一本無人能解釋的語典。」
  「但是,」古秋蘭著急的:「再沒人懂得比她更多更深更廣的族語。」
  「除非,她不再講失傳的族語。」
  「那是不可能的。」潘村長把曾祖母好不容易說的一句簡易族語翻成國語,隨即和學者離開古家,換到另一位講話雜有日本腔的老長者家。村裡這時時傳言古家老人被百年前鬼魂附身,永遠遠活在百年前的時空裡。村民怕受魔靈附身,紛紛遠避古家,但他們深夜在竹連床上,又側耳貼窗,傾聽古家傳出幽邃的美妙古音和豐潤有味的老歌謠,常有人感動得衝到屋外痛哭。古家曾袓母彷彿靈犀互通的常常自語:「我是最後一個能讓他們想起母親兒語的人。」她的臉頰逐漸凹陷無肉,顴骨異顯得稜角凸起。古秋蘭再也看不下去,忍餓省下近把月的午餐錢加上過年壓歲錢,買了台錄音機和十捲錄音帶。當她拎著那方盒機器回家時,曾祖母大聲歡呼,對著錄音機噪到深夜兩三點,只躺在輪椅上假寐一會,又繼續講,兩隻眼睛疲勞得汨出淚珠,還不肯停嘴。古秋蘭一夜被糞臭味打斷三次甜夢,忙著下床拿衛生紙抹乾老人身體和輪椅並脫換髒衣褲,天一亮便忙著洗衣物、煮早餐、包便當。
  「伊娜還會哭嗎?」有一次母親又在電話那端問。
  「不會了,她現在整天大笑。」古秋蘭掛斷長途電話後,看到對面雜貨店出現一位雙眼浮腫的乾瘦陌生女孩,猛瞪著她看,那人肩膀疲軟下垂,一副委靡不振的病貌。她遲疑好久,往前走,那人竟也往前走──原來那是映在一面鏡子上自己的影像。這時她浮起睡眠的強烈慾望,眼瞼疲憊的閤上。
  古秋蘭瞪著玻璃上的雙眼皮,好笑的想起很多歌星喜歡把眼皮割成腫脹的雙眼皮。
  「要不要吃個東西?」旁邊的男子拿出一盒蛋糕。
  「謝謝,我不餓。」她其實覺得很餓,但陌生人的東西實在不敢亂吃。
  男人邊吃蛋糕,邊翻開一本記事本:「花蓮除亞士都飯店外,有沒有更好的飯店?每次老住這家,祕書真不會辦事。」她搖頭。
  「妳對花蓮市不熟?妳住在山裡?」
  「嗯!」沈默一段時間,男人耐不住這靜默:「妳是山地人?」
  「不是。」她回答得很自然。不知為何總要否認,也許是心中真的潛伏著自卑情結,也許只是為了自衛,怕被騙。
  「妳有點像,啊--對不起,妳皮膚很白,又嫩。不像她們黑黑的。」男人指指正前面滿頭亂髮正打盹的臃腫女人:「這個大概就是。」
  她沈默半晌,便把臉別向窗外,這時天際曙光燦亮些,大海變成墨藍,龜山島遠得只剩模糊的一抹黑影,倒是近海有漁船晃盪著。捕魚人這麼早就出海工作?她疑惑的想:聽爸爸說遠洋漁船往往三更半夜還在下網、起網,有時連著兩三天不能上臥床睡覺,只能坐著打盹,很多人累出病來。
  爸爸賺的是辛苦錢。
  有股煙臭味撲來,隔座的男人壓近臉:「前幾天報紙登了一個住花蓮山地女孩的新聞,你有看到嗎?」她搖頭。男人低聲說:「那女孩寫信叫人送到警察局求救,據說她是住在豐濱鄉的人,那不是在東海岸?」
  她想避開這話題,再好好想想爸爸的事情,遂集中精神注視窗外,這時大海卻被山壁遮住,山壁上滿是野茅、矮蕨、野芋,似乎都含著露珠,翠錄欲滴的模樣。幾隻不知名的鳥倏地拍翅衝飛。
  「花蓮最近房價如何?車站前一坪要十五萬嗎?」男子又轉移話題:「幾個朋友要到這兒炒炒房地產,又怕地震多。」

 (中)

台長: 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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