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寂靜之聲：師瓊瑜
東年推介：
(照片由師瓊瑜提供)
聯合文學3月號「作家小輯」以〈從雲南到希臘，一個游擊隊副司令的女兒〉特刊，發表三篇師瓊瑜的新作。
我第一次認得這位作家的名字，因為參加一次文學獎的決審；那一個文學獎我已忘了，但是她勝出的短篇小說〈秋天的婚禮〉，我卻牢牢記住了。以後，我看她寫東台灣的馬武庫溪，寫外省人、榮民和台灣原住民族混居的故事。這樣的文學領域，她是開拓者；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的這些作品具有文化人類學的「結構」，這種洞視的能力，也是年輕作家中少有的。有一陣子，她從文壇消失了；據說是到處旅行。現在她回來….
她父親曾任滇緬戰區游擊隊副司令，1962年定居台灣；她1968年出生在中壢雲南村，後來舉家遷往東海岸。從小在雲南人的圈子裏成長，父執輩所傳述的記憶及生活經驗，從第一本小說開始，便深深地影響著往後的文學創作。
她在十六歲起環遊台灣；這種旅行的熱情和勇氣，讓她以後，在英國、北愛爾蘭、東埔慕和尼泊爾等地四方遊走（歷經烽火愛爾蘭及柬埔寨內戰的採訪洗禮）。
三十歲之後足跡逐漸轉往亞洲古老文明的諸國度。
她曾任職People雜誌國際中文版、中天頻道節目編導、記者、任教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6年（講授旅行文學、愛爾蘭文學、小說創作及報導文學）、擔任美國ABC電視新聞網中美軍售專題台灣區採訪。近年又拍攝紀錄片，並參與Discovery、英國獨立電視台合作拍攝921地震重建、土石流事件等。
她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著有短篇小說集《秋天的婚禮》（聯合文學），長篇小說《假面娃娃》(皇冠出版)，散文集《離家出走》，旅行文學《摩托車遊歐洲》（太雅出版）….. 小說、散文、評論平日散見報章雜誌最新散文集由聯合文學出版。
1.妳十幾年來一直不斷的遊走旅行，也寫過不少的旅行散文，並且出版過旅行文學著作，但是大部分寫的區域都是西方國度，對於西方的文化與文明有一定的熟悉度，但是近來的旅行散文書寫了一系列的雲南，是什麼驅使妳旅行到雲南,並且寫下一系列關於妳父親家鄉的散文?
答：其實從我第一本小說集《秋天的婚禮》開始，雲南人的面貌，滇緬游擊隊的神祕傳說，混雜在東海岸不同少數族群及原住民族的生命故事便一直反覆出現在我的寫作裡，從來沒有間斷過，我深知這些不同於他人的血緣，文化及成長背景會是我寫作生命很好的養分和素材，但我不想過度或過早的浪費它，我相信沉澱及反芻能夠帶來更多深層的思考及視野，常常我也抱怨自己，一個問題為何可以花上幾個月或幾年的時間去思考，後來科學家朋友告訴我，愛因斯坦ㄧ生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把一個問題想通後，我不禁對自己某些看來鑽牛角尖思索問題的行為釋懷了。
我能感同身受大江健三郎用一輩子的時光去理清或反覆的爬梳辯證自己與智障兒子的關係，也頗能理解在最後ㄧ次回到愛爾蘭後羞憤地宣示再也不會回到愛爾蘭的喬哀斯對於故鄉的矛盾愛恨情仇，是如何影響著幾十年生活在寂寥異鄉的他。在這裡我以為有可能是生命本身的無常與現世的殘酷無奈選擇了他們，他們不得不寫下他們，身為一個成長於東海岸父親曾經身為滇緬邊區游擊副司令的異域孤軍之後，也許是這些飄零及複雜的身世背景及某種程度的流亡故事選擇了我來寫才是，因之我常常不理解許多台灣的作家為何過了中年，常常焦慮沒有題材或素材來寫，那些有趣的材料怎麼可能過了中年就沒有了呢？
2.既然如此，為何不早早便到雲南追本朔源做一趟尋根之旅？
答：這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心靈旅程，從二十三歲自我放逐般地到西歐生活及旅行開始，我便念茲在茲地盤算著下一趟旅程會不會是雲南，但是當時的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或信心做一趟這樣的旅程，或恐是父母親一輩與共產黨的仇恨太深，逃難的記憶太痛苦，以及在那樣不是妳死就是我亡的爭鬥中，我看到父親的游擊隊員弟兄們後半輩子都壟罩在那樣集體創傷的扭曲陰影裡，這樣血淋淋的爭鬥以及家族親人間的傷亡，我需要更強大的心靈及精神力量來面對。
另ㄧ方面，時間的焠鍊也會讓我對世事的看法有更成熟的見解，正如同奈波爾必然要到英國生活了好長一段時間，或者甘地在南非的居住經驗後，他們在返回生命或血緣的根源處時，面對自己血液所代表的文化，會有更客觀及深刻的看法。很多事情並不是著急就會做得來做得好，在英國居住期間，曾經看到英國的報紙上刊登著初得諾貝爾獎的奈波爾與薩伊德的論爭，這兩個分別長久居住在西方世界的知識份子在面對歸鄉時，他們兩人處理的態度及方法有天壤之別，也導致彼此長久的論爭，但基本上兩人在我看來都是苛刻的人，他們太急於想要肯定或否定白人在他們生命史或民族史所產生的意義。對於不管是精神歸鄉或肉體歸鄉一事，我比較喜歡喬哀斯的態度，處在英國裔新教徒及愛爾蘭裔天主教徒妳死我活的爭鬥中,他創造了一個什麼都不是的猶太裔愛爾蘭人布魯姆，他總是因為血統不夠本土又好發議論被本土派欺負，但是他又不能認同英殖民帝國的統治。我喜歡喬哀斯更為人性的幽默感。愛爾蘭在二十世紀初如火如荼的獨立運動，過分激烈的推行本土化，無限上綱的結果導致文化和藝術倒退了二三十年，台灣何嘗又不是如此呢？尤里西斯的悲劇其實已經在台灣上演了好一段時間，我們都活在新的鎖國氛圍裏，所以這段時間寫一系列蠻女歸鄉的返鄉題材，感觸是特別深刻的。
3.那麼是什麼原因寫ㄧ系列的希臘散文呢？
答：當初去希臘是因為要找一個安靜又悠閒的地方寫長篇小說，在寫作假面娃娃時，心裏承受著很大的壓力，深知這樣的ㄧ本小說，會在文學的圈子裡引發攻擊和謾罵，雖然這是一個文學史上長久以來爭論不休的議題，但是理性討論的空間和人越來越少，也許大家不禁慢慢被說服變成了安迪．沃荷的信徒，每個人都有五分鐘成名的機會，於是迫不亟待地想站上舞台表演，深怕五分鐘的機會稍縱即逝。我不同意這句話的很大原因是，它容易造就許多不學無術而夸夸其談之士，這麼多年來，我們的文學藝術發展其實嚴格說來只有引述引用而並沒有真正充滿原創力的創造，我們生產了許多知識處理機，但是知識未經融會貫通或消化便出現，它也只是擁有表象的喧嘩。
既然我的小說裡提出了我對文化圈子的看法，那麼我便希望是在一個更為隔絕不受干擾不因壓力而放棄的地區寫下，而正好當時我對不同文明的興起與衰落特別感興趣，因此去了希臘，在希臘期間寫的是假面娃娃，而寫希臘的散文其實是附加的生活產物，那是我在希臘的生活紀事。至今我偶而懷念在希臘無所懼無所憂的寫作生活，那是一個作家寫作生活巨大的奢侈。回想那些書出之後排山倒海對我的辱罵，常常我欽佩喬哀斯龐大的心靈及精神力量，當他寫就的書被愛爾蘭人焚燒，被法院禁止出版時，他仍能如此自信滿滿地說，我的書是寫給五十年後的愛爾蘭人看的，他有深邃的眼光，穿透流行，穿透眾聲喧嘩，穿透眾人的叫囂辱罵，這一場他個人與集體愛爾蘭人的爭辯，五十年後集體的愛爾蘭人都輸了，當他還是一個文藝青年的時候，他與遠在挪威的易卜生對話，如果說在過去十幾年的文藝青年生涯裏，我並沒有因喜新厭舊而離去的作家並長期與之對話，大概便是喬哀斯了。他是我在寫作生活的寂靜之聲裡，無時無刻會出現的曠野之谷的鞏音。
4.談一談旅行對妳寫作的意義吧?
答：旅行一開始是為了滿足對世界的好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曾經是自己十幾年來信奉及身體力行的圭臬，但是旅行的意義顯然至今已超過於此，它豐厚了我的寫作生命，它教會了我看事情更開闊更宏觀的視野，當亞歷山大大帝還是亞里斯多德的學生時，雖然他對這個世界也充滿了好奇，並促使他一直往東去，但在創建了橫跨歐亞非的大帝國時，如果不是他多年的行旅經驗，並與各個不同膚色的種族來往相處的經驗，很難想像在兩千多年前他就能提出超越同時代人甚久的類似地球村全球化的ㄧ種無國界概念。而這個概念不是只立基於商業利益。在得天下後，他消弭種族歧視，民族仇恨，鼓勵異族通婚，男男女女公民可以在歐亞非的土地上來往通行無阻，如果他一輩子沒有離開馬其頓，也許他只能是馬其頓王或者希臘王，但是離開之後，他變成世界的王。雖然他的旅行目的是爭戰，但我想他在他鄉異國的生活經驗，必然影響了往後他的生命作為。
旅行另外一個對我重要的意義是，它讓我有時可以跳脫眼下的環境，用一種更為超脫的外在眼光來看事情，它大大地提升了我寫作或觀察時的敏銳度。也許十幾歲時開始旅行，我會因為對不同種族文化間的研究興趣而想做一個人類學家，但是現在我越來越懷疑自己常常旅行，可能是祖先擁有游牧民族的血液，尤其在經歷過雲南歸鄉之旅後，發現中亞民族在雲南的勢力其實自古來以來就很龐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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