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三十一歲的男性上班族，從事出版社編輯工作。我的興趣廣泛，從靜態的看書、聽音樂、收藏書籍、CD、DVD、娃娃、黑膠唱片，到動態的游泳、慢跑、登山健行；只要不涉及與人競爭或一較高下，都樂在其中。我很享受跟家人摯友一起平靜的聽一張唱片、看一部DVD、讀一本繪本、看一尊娃娃，討論、分享彼此的感動。
在諸多的收藏品中，比較特別的，或者該說，不符合男性刻板印象的，就是――洋娃娃。
收藏和把玩洋娃娃，是我的日常嗜好之一。有些人可以接受男生收藏和鑑賞「古董洋娃娃」或「收藏型娃娃」，卻認為男生把玩玩具洋娃娃，是「怪異」、「變態」、「不正常」的行為。雖然我的藏品泰半是古董級和收藏型洋娃娃，卻不想把自己歸類為「正常」的這一邊，急著跟「不正常」那一邊劃清界限。我倒會覺得，那些無法接受男生玩洋娃娃的人，是不是應該認真去思考，男生為何不能玩洋娃娃？男生為何一定要玩機器人或玩具刀槍，才算正常？
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喜歡洋娃娃，而不是機器人或玩具刀槍。因為娃娃柔美、面容祥和；機器人和玩具刀槍則予我一種暴力的感覺，而且外型質感堅硬冰冷，面目猙獰、沒有美感，我不喜歡；我喜歡有美感的東西。家人向來尊重我的喜好和心性發展，允許我擇其所愛，玩洋娃娃。但因為小時候家裡很窮，父母不太買得起玩具，我只好自己用手帕製作類似娃娃的玩具帶在身邊，自己一邊玩玩具，一邊編故事，自得其樂。不過，有時候跟家人到鎮上逛街時，父母在經濟情況允許的範圍內，還是會讓我們兄弟姊妹挑選喜歡的玩具。如果看到洋娃娃，我就會請父母買給我，父母也二話不說，幫我買回家。但印象中，這樣的經驗，不超過三次吧，因為家裡實在太窮了！
長大出來工作後，手邊開始有一些積蓄，可以滿足物質和精神需求，順便補償兒時對某些事物匱乏、缺憾的心理。二○○一年秋天，偶爾在書店看到一本叫做《新芭比博覽會》的芭比娃娃圖鑑，書中詳細介紹收藏型芭比娃娃（collectibles Barbie dolls）各個系列以及各款式的特色和價格，我旋即重燃對娃娃的熱戀，並且被時尚娃娃（fashion dolls）的華美和反映服飾潮流演變的歷史感所深深吸引。
沒等太久，我就興沖沖跑到百貨公司的芭比娃娃專櫃，買下生平的頭兩尊收藏型娃娃――仿伊麗莎白•泰勒在經典老片「岳父大人」（The Father Of Bride）中造型的芭比和春神芭比（The Goddess Of Spring Barbie），也正式展開我收藏娃娃的生涯。我向來鍾情於具有歷史感的事物，而時尚娃娃可謂反映歷史和時代趨勢的精品，這對我來說，具有莫大吸引力。
我收藏時尚娃娃的歷程，從「芭比」這個最廣為人知的娃娃品牌開始。初期多半到百貨公司芭比娃娃專櫃的收藏型芭比櫃子上，尋找心愛娃娃的蹤跡。後來發現百貨公司店員對娃娃的認識普遍膚淺，服務態度又不好；在聽說台北有一家專門進口、販售娃娃的專賣店後，就轉移陣地，到那裡尋找夢幻逸品。通常當年上市的新款，都能在娃娃專賣店買到；而且，由於專賣店的兩位男性老闆懂娃娃，會跟我聊天，分享各自對娃娃的感受和熱愛，漸漸的，我也享受這種與專家交流「娃娃收藏經」的感受。如果是一些比較早期，臺灣市面上買不到的款式，我只好上美國的EBAY競標網站上尋找和購買。有關娃娃收藏的資訊，因為中國文化裡較沒有展示娃娃的藝術和傳統，所以臺灣人對這方面的認識尚處於起步階段，相關資訊真可謂貧乏得可憐。我起初只能從《新芭比博覽會》和英國DK出版社出版的圖鑑，以及娃娃專賣店老闆口中獲得資訊。從二○○三年底，美國有兩本收藏型娃娃的英文雜誌《FDQ》、《HauteDoll》出現，也成為我獲得娃娃資訊的重要媒介。另外，各娃娃品牌官方網站的訊息，也可以做為參考。
從二○○一到二○○二年整整一年當中，我像得了「糖果屋症候群」（candy shop syndrome）似的，近乎癡狂的蒐集每一系列、每一款夢寐以求的收藏型芭比。從玩家通常做為入門的〈名人系列〉，到〈希臘女神系列〉、〈設計師系列〉、〈二十世紀時尚系列〉、〈大時代系列〉、〈世界風情系列〉……我喜歡整個系列每一款都擁有，可以比較系列中每一款的異同，很過癮！而製造商往往會將一個系列交由一個設計師全權企畫和設計；透過系列的發展，我可以一窺這個設計師企畫整個系列的主要概念，並在系列中個別款式身上，探索設計師的創意和巧思。我覺得收藏娃娃，除了欣賞娃娃本身的美感，觀察和發現系列設計概念和創意的過程，也挺有意思的。二○○三年，收藏型娃娃出現一個新的品牌——Fashion Royalty。因為是新品牌，知名度尚不足以與有四十五年歷史的芭比娃娃相匹敵，於是以全球至多一千尊的超限量發行，輔以高品質、低價位的行銷策略，引起玩家矚目和「慢性上癮」。我在頭兩款上市時，即被她們較之芭比更為細緻的材質和做工所吸引，加上價格只有相同等級芭比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於是二話不說，馬上買回家典藏。果然，不到半年，這個品牌娃娃的口碑，在全球玩家圈子中傳了開來，很快的，在二手市場上，早期幾款的價位，翻轉三、五倍以上，讓我驚訝於自己的真知灼見！二○○四年，娃娃專賣店的兩位老闆推出自創品牌收藏型時尚娃娃「蘇西」（Susie），有一張神似張曼玉的臉蛋，跟Fashion Royalty採取同樣的行銷路線――量少質精，也很快的加入我的收藏之列。
截至目前為止，收藏娃娃僅有三年的光陰，但我已累積約有至少兩百尊以上的時尚娃娃。撇開在娃娃身上花了多少錢這種殺風景的問題不談，原則上會看對眼買回家的，都是喜歡的，也不會後悔當初為何買下，或產生喜新厭舊的心理。不過，若真的必須選出一尊我「最喜歡」的話，我最喜歡的一尊娃娃，竟是低價位的芭比娃娃，〈世界風情系列〉中的西北美洲印地安芭比（Northwest Coast Native American Barbie）。我喜歡這款娃娃高貴的氣質和慈祥的面容，也滿意於娃娃服飾上西北美洲印地安圖騰的考究，以及細緻柔順的烏黑長髮。我曾經帶這款娃娃到陽明山上「出外景」，像拍真人一樣，幫她跟山櫻花等景物合照了一系列照片。
我的收藏習慣，是讓娃娃維持在原來的盒子中，不拿出來把玩，以維持娃娃的完美狀態。不過，若碰到特別鍾情的款式，就會多購買一尊，拆出來展示和把玩。我喜歡把拆出來的娃娃，擺在書架上、客廳裡、辦公桌上，做為生活環境的裝飾品。工作累了，或想放鬆心情時，會把娃娃拿在手上，替她們逐一調整姿勢，整理衣服，梳妝打扮。看到娃娃始終完美如初的靠站在架子上，或變換各種美麗的姿態；看著她們淡淡的微笑，感覺上她們彷彿有生命，在用微笑回應我的呵護和關愛。這樣，我也覺得很祥和、平靜。有人喜歡跟盆栽說話，讓盆栽長得更好；我對娃娃的心情，大概也頗類似吧！
我不喜歡用金錢或實用價值來衡量收藏娃娃的意義，那會讓藝術和美感，沾染銅鐵臭味。但如果非得從現實面來看這個雅好的話，許多限量發行的款式，因為物以稀為貴，現在的身價比當初買進時增加很多，如果捨得賣掉的話，也可以小賺一筆。如果想用買賣娃娃來投資的話，或許獲利沒有股票高，但風險絕對比股票低。另外，透過長期鑑賞娃娃服飾和彩妝的色彩搭配，探索設計師的設計巧思，我的美感和藝術品味提升很多。娃娃外盒往往印的是英文字，娃娃資訊也多用英文記錄，使我在欣賞和尋找娃娃的過程中，無形中提升英文閱讀能力。這些都算是比較務實的附加收穫。
我的家人都很開明。尤其我母親，是一個心胸開闊，能不斷接受新事物和新觀念的人。雖然我們家屬於中下階層家庭，跟富裕沾不上邊，但我母親很有品味，喜歡欣賞美麗的人、事、物，常常跟我一起享受優美的音樂，閱覽漂亮的繪本、畫冊等。所以，當我開始收藏洋娃娃時，她對收藏娃娃本身抱持正面和接納的態度，只提醒我在金錢的使用上，要知所節制。當我母親發現娃娃的美麗和價值之後，也常常跟我一起慢慢欣賞每一尊新藏品，並說出自己的觀感。每個星期六晚上，是我們的親子時間。母親會跟我邊聽音樂，邊看娃娃，邊聊天，享受交流和共鳴的感覺。
我念國小二年級的外甥女，每年最期待的日子，就是年初二我姊姊（她的母親）回娘家時，到我們家看我的娃娃收藏。小女生最可愛的樣子，是一上門，鞋子隨腳一甩，就馬上衝進我房間裡看娃娃。當她還念小一時，就已經會用大人的口吻說：「我期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雖然我的娃娃少有拿出盒子的，但仍會把少數幾款拆出展示的款式，讓外甥女用手觸摸把玩。然後，我姊姊和姊夫就會看到舅舅和外甥女，透過娃娃，打成一片，沒有代溝。
若說收藏娃娃有什麼困擾的話，最主要還是購買娃娃比較花錢，在「節儉就是美德」的價值觀與自己對美麗事物的不能自已相互衝突時，會常常感到罪惡。不過，每次驚豔於藏品的美麗時，還是不後悔這筆花費，只覺得自己在做「美麗的投資」！
至於社會的刻板印象――「男生玩洋娃娃很奇怪」，我起初無可避免備感壓力。有一次公司的主管知道我有收藏洋娃娃的嗜好，遂邀請我在部門月會上與同事分享收藏品，豐富編輯們的視野。我向她反映壓力和顧慮：「我擔心別人知道我玩洋娃娃，以後用異樣眼光看我。」她給我心理建設：「那些覺得你奇怪的人，他們自己心理才有問題！」結果，那次在部門裡發表我的娃娃收藏，獲得很大的正面迴響，顯示現代年輕人的性別刻板印象，不若上一代那般嚴重和頑固。不過，至今我還是只敢跟別人說我「收藏」「收藏型」「時尚娃娃」，對於「把玩」，乃至於「玩具版」的娃娃，即便是像我這樣心理建設充分，自信滿滿的玩家，仍然是隻字不提的；經過大賣場玩具版芭比的陳列架，偶爾選購幾款玩具版芭比回家時，依然會擔心周圍異樣眼光而覺得不自在。我發現，這種不自在，來自主流教育的洗腦，根深柢固的存在內心深處；自己的言行舉止只要一逾越性別刻板印象的標準時，就會湧現恐懼和焦慮感。像我這種意識到這個問題，並已打破藩籬的男生，尚且如此，其他更多的男性，應該還活在更多的制約中而不自知吧！
最近讀到湯瑪士‧哈特門寫的《古老陽光的末日——搶救地球資源》一書，裡面提到男性賀爾蒙中的睪固銅，使男性天生具備好勝心和侵略性，是人類社會戰火頻仍的原因之一。父系社會強調競爭特質下發展出來的遊戲，例如籃球、足球、橄欖球等，也要求一決勝負高下，訓練男人「殺個你死我活」的。然而，在一些母系社會中，領導者所共同關心的，是怎樣讓下一代的生活更好。遊戲方式，居然是玩到兩組人馬平手為止。玩洋娃娃的樂趣之一，部分就來自於不用競爭、一較高下，從遊戲中獲得平靜和舒緩吧！這不是玩具刀槍、機器人、電動玩具所能給予的。
跟我熟絡的朋友，泰半肯定我的愛好，也讚賞我對喜愛事物的執著和認真。對於我玩的是收藏版或玩具版娃娃，不以為忤。
我的娃娃收藏方向，完全順應自己主觀的感受、喜歡的主題。通常民俗風、黑人娃娃、黃種人娃娃、印地安娃娃，以及足以表現設計巧思的娃娃，最能得到我的青睞。光穿著華麗晚禮服，笑得很燦爛的，比較沒有新鮮感，收藏了幾款就會膩。另外，我不喜歡看起來「可愛」的，尤其矯揉造作，裝可愛的那種；我喜歡娃娃的造型和氣質，是成熟、冶艷、自信、高貴的。我會固定收集的題材是芭比娃娃系列中一個叫做拜倫•拉斯(Byron Lars)黑人設計師設計的黑人芭比，以及Fashion Royalty整個系列的每一款。我喜歡前者的強烈民俗風味和大膽的設計感覺，以及後者的做工精細，質料考究。
幾乎所有具有歷史感、讓我產生懷古幽情的事物，都會讓我產生收藏的衝動。在收藏娃娃之前，典藏CD、黑膠唱片、書籍、圖畫書，甚至記憶，一直是我的生活習慣。這些習慣跟收藏娃娃是平行發展的，沒有因為娃娃的加入而停止，只會因為資金的增減，而有所消長。由於我對事物的感情持久，不易喜新厭舊，所以喜歡長期擁有一個可以反覆觀看、閱讀、聆聽、觸摸的東西，以及伴隨這些事物而來的記憶。
※本文發表於2005年2月1日出刊的《性別平等教育季刊》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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