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歲認識維珍妮,那個時候幫宿舍的學姊跑去Seven-eleven買過。學姊沒有什麼煙癮,只是很偶爾抽來耍帥。雖然我不懂女生為什麼要跟著耍帥。
後來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學抽煙,就指明要維珍妮,剛滿21歳的夏天,電風扇嘩啦嘩啦地吹著,我依在窗口旁抽掉第一根維珍妮。
感覺很好,像一陣涼風貫穿腦袋,清醒但沒有煩惱,就連煩惱也是舒暢的。後來我和我的前男友在一起了,前期我們很快樂,一起唱歌玩耍,到了後期,尤其是剛畢業的那一段時間,我們約會都是這樣的:冷氣、套房、保險套、煙灰缸、萬寶路Light、和維珍妮。
感覺還是很好,像一陣涼風貫穿腦袋,不再清醒更沒有煩惱,絕望到了極點的感覺反而是舒暢的。
就這麼一直下墜、下墜吧,連想都不要再去想要爬升。
身邊的男人這樣換過去,也不過是萬寶路和Seven這兩種男人。至於Ling抽的是沙邦妮,她接受不了維珍妮,我也接受不了沙邦妮。
為了林林總總的理由,這7年菸齡之內,我戒煙的次數不知凡幾。
例如說,為了新認識一個很帥看起來很正派並且我想要的男生。
例如說,三年前折磨死當下的我和後來的Ling的重感冒。(那一次撐最久,一個月都沒有碰。)
例如說,某一天剪完頭髮從鏡中看見自己形象清新宛如學生不適合抽煙樣子。
例如說,每一個精神分裂想要回到小女孩生活的夜裡。
幾種場合不抽煙,第一個,辦公室。
幾種時間不抽煙,第一個,太陽下山之前。(和前男友躲在賓館內拉上厚重窗簾看不到陽光的除外。)
幾種人在場不抽煙,第一個,Jelly,她有氣喘。
幾種條件交集的情況下一定抽煙,夜間,一個人,在房間裡,死命趕作業的時候---缺一就不構成抽煙的條件。
另一個則是,和我的好朋友G在一起、錢櫃或好樂迪、唱杜德偉[天真]那個時代歌曲的時候。
除此之外,從我爸爸和男朋友之外的人身上聞到二手煙味,我都想吐。除了[楊乃文]在[星星堆滿天]那隻MV以外看見女人抽煙,我很痛苦。
我在每一個人生的腳色都扮演得不好,連當煙腔也獨樹一格。最近有個新認識的小男人在誠品公然攤開一本書的標題給我看:[試著接受你本來的自己。]
我回瞪了他一眼:你才23歳,你懂什麼我?你懂什麼才女?
本來的我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兩秒鐘之後,這個問題進入了我的腦海中,回應出來的是幼稚園畢業典禮的畫面,全班一半的女生都上台去跳天鵝湖,另外的人當啦啦隊,我不確定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人最後是孤零零地拿完餅乾鉛筆離開的?
小男人看著我一臉不悅,也就沒有膽子再說下去。
自從去看了精神科醫生拿了安眠藥但是沒有吃之後,我很認命地斷斷續續進入戒酒生活,從每天,到隔天,到隔三天,最後頗為成功地進入一個星期週期。
某一天夜晚很興奮地灌完四瓶台啤抽完一包維珍妮,隔天早上,大事不妙。
刷牙之後發現吐出的痰裡有血絲。
假裝沒有看到。
隔兩天早上因為被痰哽住突然不能呼吸而醒來,衝到浴室裡吐出一口都是血的痰。
隔三天下午,我坐在長庚耳鼻喉科特製的高架椅子上面。
初診的醫生用三個工具拉開我的喉嚨看了三十秒鐘之後,[妳說妳咳血?]
[是的。]我無辜地看著年輕戴著口罩的醫生,猜想他可能長得很帥。
[但是我並沒有看到啊。]他說。
[可是我剛才在廁所吐的痰還有一滴血絲,真的。]我沒有騙他。
[不會吧。]
幹嘛不信任我,我又不想這樣對我有什麼好處?
情急之下,我緊接著說:[我已經酗酒酗了一年了,這是第二次發生。每一次我過量酗酒抽完煙就會發生。半年前開始鼻子裡偶爾就有血絲。]一旦說完,我就後悔了,我皺著眉頭看著這個年輕可能很帥的醫生,懷疑我的清新形象全然崩潰。
他低著頭寫著的筆突然停下來,然後他抬起頭,曖昧地看著我一秒鐘。夠了!
接著他輕笑。[煙少抽一點。你等一下給門診醫生看。]
門診醫生依然年輕,他和身旁的護士有說有笑,在講便當之類的事情。
他用了四個工具拉開我的喉嚨,左看右看。
[我沒有看見什麼啊!]
我幹嘛騙你?
我於是又把在初診醫生面前所說的話復述一次。他當沒有聽見,繼續寫他的東西。我偏著頭努力想看懂他的鬼話符,可是他很快就收走給護士。[作血液檢查,看是不是有EB病毒。]
[啥是EB病毒?]
[看是不是鼻咽癌。下星期一複診看報告。]他說著,流暢地跳到上一個還要囉唆的病人面前繼續跟他囉唆。
我覺得走到世界的盡頭。
最後是護士拉我起來,交代後續的事情。一樓結帳拿藥、二樓抽血、然後回家。
我漏掉了[拿藥]這一項。
走出了長庚醫院,下午的暴風雨已然停止,可是天空又一副潸然欲淚的樣子。
如果這是世界的盡頭,我希望不是因為我的錯。我想起了每一幕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半夜爸爸背著我去掛急診,半夜媽媽餵我吃藥,燉不完的補品。有一年我得了出血型登革熱,每天連續去醫院打點滴一個半月。我的外婆陪著我寸步不離,我還在看書準備月考。那些日子。
我希望不是因為我的不自愛而造成這樣的結果,否則我贖不了罪。
我還想到我的外婆,她早年喪夫,中年喪子,晚年…..她最疼的就是我。
我低著頭沿著敦化南路掉眼淚,一路走到民生東路,接近該死的母校,該死的大學記憶。
想過幾個可能在乎我又可以陪我來的人的名單。最後列出了Ling和23歲的小男人,全數否決。知道一旦接近,就是欠。但是我已經罪無可逭。
走上了計程車,長得像孫興的司機不斷逗著我笑。
[妳看起來睡眠不足喔?]他睜眼說瞎話的問,因為我的眼淚沒有停過。
[我剛從長庚醫院出來。]我說。
[很嚴重嗎?]他小心地問。
我又哭。
他趕緊拿了面紙盒給我。
[我後悔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我邊掉眼淚邊說。
[學一次教訓,以後就知道了。你知道人沒有教訓學不乖的。]
[是啊,希望我還有機會。]
[有那麼嚴重嗎?]
太戲劇化了,我又哭。
他提及他有個正在做化療的朋友,兩個人還一起計畫要實現的夢想。他提及他死了之後隨便把骨灰灑去他想去的地方---[雖然我不確定有沒有人為我送終。]
四十幾歲的單身男人,顯然因為長得太帥年輕時太愛玩才最後沒人送終。
下車的時候,我付了錢給他,他祝我平安,追問:[妳還好嗎?]
我笑著回答他:[頂多作化療。]我說完,關上車門,從窗子看進去他一臉錯愕。
回來之後聽Finer和Snow各自把長庚的醫生罵完一輪之後。
[妳該戒煙了。]Finer說。
[妳該戒酒了。]Snow說。
[不用妳們說。我也知道。]我說:[我還沒有野蠻到這種程度。]
[Frenca,妳不要擔心。]
[作化療可以活多久?]我一邊轉動網頁一邊跟 Finer說話:[5年到10年。]
[妳神經病喔。不可能啦,妳明天去診所看,診所醫生比較專業,看老醫生,年輕醫生不可靠又不負責任,亂講一句話別人就要嚇死一個星期。]
[可以來生一個小孩。]
[神經病。]Finer心情很差,一直罵我。[妳腦袋有問題,生完了妳去死誰養?]
[妳們啊!]我說:[這樣子妳們就會一直擁有我了。我的小孩會很像我一樣神經,陪妳們開心。]
[真是夠了。]Finer說:[妳不會死的啦。]
我壓根兒沒有聽到她的這句話,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還沒有嫁老公生小孩,我不想死啊!]
[妳不會死的啦!]她又說了一遍。
[這樣我的神主牌要放到哪裡啊?我會變成沒嫁人就死的姑娘,變成孤魂野鬼,好可憐…..。]
[…..]Finer也感傷地停了一下沒說話,但是十秒鐘之後她發現:[不對,妳不是基督徒?哪裡來神主牌?]
[我只是想表達我有多麼可憐。]我無辜地說。
[不要發神經了。]
[對了,妳記不記得我去拍過婚紗沙龍照,掛在我房間裡的那個海報?]我右邊的腦袋又飛起來。
[怎樣?]
[我死了之後幫我把它交給我前男友好不好?]
[白痴,那傢伙會收我頭殼給妳,他對妳沒那麼偉大深情。]
[Finer,我要死了,妳講兩句好聽的嘛!]我說:[不然這樣好了,我附贈剛買的那輛Vios給他,他應該就會收了。]
[Frenca,妳再說下去,我就把妳殺掉比較快,妳這個沒藥醫的。氣死我了!]Finer說:[妳明天給我去檢驗所砸錢讓他們把檢驗報告馬上生出來,然後去找一家診所看。事情沒有那麼糟糕。]
掛掉電話之後,我分別想著未知、五年、十年、以及一個月的計畫。
未知和十年的計畫一樣,當作可以壽終正寢看待。
五年,我要去偷個精子生一個小孩。偷我前男友的,跟他生出來的小孩子很難不帥不美。
一個月,我要搬回高雄,賣掉這裡所有的家當,在家等死。這一個月,我要去借無保人的信貸、提完所有預借現金額度,轉進我母親的戶頭。
想完了這些,我就安心上床睡覺了。
睡覺之前,我的心裡哼唱著一首美好的老歌: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那個母親難產的夜裡,應該是這麼地唱著、對著不肯回來見女Baby一面的、不知身在何處的先生。不知不覺,把等待的基因,這麼地從臍帶裡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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