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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文學這幾年異軍突起,市場的反應從見怪到不怪,算是相當具有包容性。世紀末的台灣文化口味,果然是世故得多。吳繼文的長篇小說《世紀末少年愛讀本》恭逢其盛,也被包裝成一本異色文學堂堂推出。這與作者的初衷也許恰恰相反,因為小說的主題根本是反情欲的。有心藉此書搜奇獵豔或對照經驗的讀者,應可從部分章節或人物找到樂趣,畢竟這部以清末《品花寶鑑》(1849)為本的小說,讓我們得窺另一個歷史時空中同性戀愛的傳奇。但吳繼文要描述的,更是情色的無常,愛戀的虛空。
《品花寶鑑》是清末的一本奇書。如上所述,作者陳森以《紅樓夢》為模式,大作才子佳人、情色兼美的文章。然而陳越是亦步亦趨,越(不自覺的)暴露了他小說的反諷效果;書中男扮女裝的性別遊戲,尤其直指古典男性中心情欲論述的盲點。吳繼文詳讀《品花寶鑑》,並據之借題揮,不啻是延伸了陳森重寫《紅樓夢》的姿態。吳彷彿要說小說事業無他,移花接木、假戲真而已——不正也是一種文字的改裝演出?
吳繼文把《品花寶鑑》裡美少年的事情,看作是文明發展精緻熟爛的一種表徵。他藉兩對同性佳偶的邂逅癡戀,寫盡電光火石般的青春絢爛,以及春夢剎那了無痕跡的悵惘。在這其中吳繼文見證美的極致表現,一種超乎身分、性別、欲望,卻又靈犀通透的憐惜與感知。而吳明白這種耽美情懷也是一種業障。浮生如萍、聚散無常,貪癡嗔怨總歸於空。但在色相與空無間,總有某些令人流連的片刻吧?徘徊在捨與不捨間,吳繼文式的少年美與少年愛如流星閃爍而過。
抽絲剝繭,我們可以從吳繼文的小說看到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般的欲望辯證,普魯斯特(Proust)《追憶似水年華》的頹廢想像,日本美學的「物之哀」觀照。最重要的,當然是他個人對佛學的修持心得。他筆下的梅子玉與杜琴言在繁華盛世中相遇相知,但所有恩義誠如夢幻泡影,緣起與緣滅其實是一體兩面。相較《品花寶鑑》的沾沾自喜,《世紀末少年愛讀本》真是要深沉得多。
激進的同志作家論者對比書大約是既愛且恨。吳繼文改寫《品花寶鑑》,將一個半世紀前的男色艷史重行推出,確為目前的酷兒論述提供又一歷史向度。但當他一再敷衍色相輪迴劫毀時,卻又幽幽抹銷任何歷史主體流變的意義,顯得消極被動。對吳而言,色即是空。俗骨凡胎在情山欲海中輾轉翻騰,都是不能看破因果的下場。但如紀大偉、陳雪般的同陣作家或要反駁:他(她)們就是不能,也不願,勘破肉身的執著,於是才有了更多的情欲,更多的書寫。更何況「欲潔何曾潔」,吳繼文切切要重寫「寶鑑」到底彰顯了什麼?叉隱瞞、裝扮了什麼?
我倒有另一種看法。吳繼文當然不必隨俗高唱酷異口號;但在思索或嚮往世紀末少年愛時,他若再向酷兒情欲寫作借鏡,或許反更能道出靈欲、神魔間的糾纏。他筆下梅子玉與杜琴言的禁色之戀,驚世駭俗之餘,仍然像是品學兼優、清潔溜溜的模範生。吳的問題不在於過分耽溺於純美想像,而在於還不夠耽溺。如果最乾淨的愛戀也可成為一種最狎邪的蠱惑,最齷齪的逸樂也能形一種涅槃的追求,我們這才看到欲望無孔不入的威脅,以及超拔這種欲望的艱難。我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或湯瑪斯.曼《魔山》這樣的例子。他們小說中的角色從墮落到救贖,不論是經由宗教或美學的媒介,是如此的曲折婉轉,也是如此的驚心動魄。
縱飲還是無慾,情色還是度脫,這該是欲望寫作中最大的挑戰吧!吳繼文的小說題材其實大有可為,但在面臨寫與不寫的各種可能時,他退卻了。托出情色與宗教相生相剋的吊詭,需要太大的勇氣,我們無權要求作者為我們「捨身」其間。但就《世紀末少年愛讀本》已有的成績,我們不能不想像作者的潛力。梅子玉與杜琴言的戀愛應是最危險的一種,兩人手部沒拉過幾次,卻愛得欲仙欲死。這是「魔由心生」的最佳示範。由吳處理起來,兩人卻頂多是一對淚人兒,看久了甚至令人生厭。另一對戀人田春航與蘇蕙芳則淪為邊配人物。小說中最精采的情節反是由次要人物完成。恩客徐子雲寡人有疾,喜歡讓童伶裸身祕戲,他則在一旁滿足偷窺欲望。一次正在高潮時分,徐忍不住欺身撫摸兩個糾纏一塊的絕美男體,赫然發覺他們的肌膚滿生疥癬龜裂。美與醜、天堂與地獄原來近在咫尺之間。
另一場是乾旦林珊枝向梅、杜二人訴說他為主子華星北按摩的經驗。平日叱吒風雲的主人,此時完全聽任變童擺布;他的命根只在其手中盈盈一握。在慾望的海洋裡,主與奴、歡樂與痛苦,一起載沉載浮。照映日後人事俱變的荒涼,這些短暫的感官冒險尤其令人無言以對。而也在這頹靡的淵數裡,啟悟的契機盡藏其中。《品花寶鑑》原作中並不見類似描寫,吳繼文能夠優以為之,正顯示他個人的創作才情。如果他能讓主要角色也歷練這樣的情色劫數,小說的誘惑(或救贖)力道才真正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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