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收到兩封相同標題的電子郵件,使得我ㄧ整天都很不舒服。標題為「世上最小最美的木乃伊,請轉寄會有福報」。就是這樣看似傳遞幸福的信,卻在我開啟的當下,一陣毛骨悚然。首先,密密麻麻的轉寄名單,我懷疑著是否可能為某種病毒。單單開信,螢幕便跑了半天。當然,這跟拆禮物相仿,起初我不無興奮。隨著名單像國軍公墓烈士被一一點名,畫面出現了褐黃色的方格,裡頭鑲嵌一位頭綁蝴蝶結、雙眼緊閉、軟髮微捲的小女孩。我忽然聯想起,童話故事中常常提起的小公主。
據原始發信者描述,此位狀似沉眠的小公主,來自義大利,五歲病逝,她的母親過於不捨於是請求醫生製成木乃伊,現存於寺院內。既然保存於寺院,又怎麼會遠渡重洋蒞臨我的信箱?我試圖追溯寄信給我的人,卻發現那是個不太熟的台中朋友。另外一封相同標題,對方雖署了名,我卻不曉得是哪位仁兄所為。看來個人資料外洩的情形在網路世界十分氾濫。
Good Luck To You!是寄件人最初的本意?抑或是惡意?我凝視那張沉靜的面容,不知道她曉不曉得自己正在被眾生以審視眼光,揣度她的死亡。
死者為尊。我有些生氣她被當作風景明信片一般,跨越了近半個地球。向來我是喜歡瀏覽笑話和趣聞,奇談與異事。各種漂亮的風景圖片,無論是人工的,還是天然的,都惹我心動。義大利小女孩木乃伊,挾帶那裡曾經發生的痛苦悲傷之風暴,向我襲來。我替她的母親心痛,更為小女孩的死亡不捨。如陶瓷娃娃般細緻的眼睫底下,拉扯稚氣且賭氣的唇線。
是誰召喚了她?
已經八十年了。依舊甜美如昔。她,擁有埃及最古老的保存技術,維持永恆的年輕。她真的死了嗎?還是只是堅持著不老而已。以睡眠,以夢,小女孩不為外界的俗世困頓所折磨,於是常保青春。她像一朵沾染塵埃的向日葵,有點泛黃乾燥,但無損外表的童騃。
「媽媽,請妳不要為我擔心,我只是有點睏了。」
我彷彿聽見小女孩睜開雙眼,燕語呢喃勸慰悲慟欲絕的母親。
「終有一天,終有一天,我會醒來。」當小女孩的母親眷戀萬分地闔下女兒的眼瞼,她是不是驚覺自身的氣力宛若流星,正在逐漸喪殞。
頃刻之間,這位母親肯定希望替帶女兒承受病苦之後的衰亡。母親總在看見子女長大之際,才發現自己被誆騙了一回。母親會不會後悔自己應該再多付出一點,那麼,將可以彌補些許現在內心的煎熬--親眼目睹親生骨肉在前方掙扎、輾轉,那樣的難受,比自己受苦還要難捱。
「既然我不能代替妳去死,就讓我把整個世界關於生命的時鐘,埋在妳的體內,按下暫停。」我揣摩那位母親正以一種哀傷絕倫的義大利語調,對著緩緩閉眼的女兒訴說心底話。直到世界成為小女孩眼底漂流的微光,我可以感受到這位母親緊緊拉著醫生的雪白衣袖,淚流滿面地拜託醫生施展回天神術。
小女孩代表了女人時刻懷念的階段。淡淡的,跟涼菸相似,虛無飄渺卻又引人相思。小女孩象徵了女人的天真、愚昧,以及牛奶糖般,青春的色澤。
畢竟,我們不得不成熟。縱使不情願,也必須如此。
小女孩的母親選擇把小女孩製作成木乃伊,如斯舉措,保存的到底是小女孩這位人物?還是保存了小女孩的母親,那遙不可及的青春?她褻瀆了小女孩的身體,從此,小女孩幻化為一朵塑膠製的向日葵,迥異從前,自此以後將蔽不見光。
女人一旦年老,便會肆意讓週遭塗抹薄薄的防腐劑。然而,保存得了有形的物件,防不了無形的歲月砒霜。一點一點,她都被某股強大的力量扭擰著,跟塊用舊用臭的髒抹布一樣,上頭的鴛鴦圖案,都類似洗不掉的污漬。
所以小女孩不能死。至少,不能夠因為腐爛而死。她勢必被製成木乃伊,維持母親的追悼和憧憬。小女孩年輕盎然的屍體,無法凋零,近似遭到操控的神衹。當小女孩的母親對著醫生表示,不能割捨對女兒的愛,那瞬間,有沒有絲毫私心,是為了永永遠遠看見仍有機會再現的青春複製人。好殘忍的對待方式,這樣的思念,換作是我,寧願接受蛆蟲爬滿我腐爛的身軀。也許腐爛,可以是最快樂的事情,不用去負擔任何的想念,任何的責任。
「重生吧!我的小公主。靜靜沉睡一百年,這裡,也不會有人會忘記妳。我會一直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有妳的這裡。」八十年了,收藏在寺院裡那麼久,小女孩的母親早已灰飛煙滅。徒留下可能的一句話,迴旋反覆地縈繞在小女孩的遺體上空。終究,小女孩的母親違背了對女兒的誓言,所有的守候,至此,都濁重的猶如中世紀魔法書籍表皮那層馥郁的塵灰,不堪吹啊!
凝視著小女孩的照片,我臆度著,或許第一個傳送的人,就是女孩的母親。只見郵件結尾,述說:
這是一個古老的符咒,請在收到次消息後發給20個網友。等發完後看看5天內家中會發生好事。不發的話你將有霉運1個月。
接著,底下是一群完成動作好運靈驗的例子,以及放棄動作,霉運降臨的說法。我感到好氣又好笑,思索不著自己挖得出十個網址沒有。拼命地搔頭,搔到頭髮都掉了,便決定,默默按下刪除鍵,讓小女孩也能夠跟隨時間的魔法,逐漸腐爛,去尋找八十年前,不忍她因病去世的母親。而所有霉運,我盡皆承受。也許,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到她們相聚的地方,與這對難分難捨的母女,重逢,說說我們曾經做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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