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她結婚。當我和神父如此傾訴的時候,他的表情隱於告解室的另一端,呼吸變得凝重而不發一語。這間狹小的教堂,平常只有鄰近的客家人會過來,再者就只有幾位同行會進來跟神父閒聊心中的苦痛。觀音鄉沒有什麼教堂,大多是本家宗祠,又因為過於偏僻鮮少人煙。我也很少跟外人交談。
你可以再考慮考慮,神父說。考慮?我已經很久不做這樣無謂的掙扎了,考慮的再多,卻一件事也無法完成,有什麼用處?我回答的無奈。神父嘆了一口氣,用手指輕輕叩我們中間的傾聽窗,表示今天的告解已告一個段落,可以了。踱出告解室,神父仍然沒有出來,那紫紅色的簾幔瘀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要不要去多作辯解的工夫。也許,夠了吧。
走在山頭,回望小教堂,那門扉像不願再跟我交談的緊閉嘴唇,分手一般的決然。看看時間,我決定先回去替她準備午飯之後,再回來上工。她在家依舊那麼靜默,不曾因為我突如其來的請求震撼不已。點燃香,換了酒,擺了素果。我和她的午餐就是祖先用完的祭品。反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深信她不會有任何怨言。等待早佔去我們之間大半輩子,如今幾乎不可能有什麼抱怨或委屈的話語。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我吻了她額頭,她依舊害羞不說一句話。該說的,也再明白不過。兩個人都曉得。
用完冷飯冷菜,我開始收拾碗盤,要她靜坐著,不用動。妳的身子不好,瞧妳的臉還是那麼蒼白。可是我想幫你,她說。我說妳安心坐著吧!目前妳唯一要操心的,就是我們的婚禮,想請誰?我們之間講話的語調總是細如游絲,甜如方糖。我前半輩子辜負了她太多,後半輩子我得好好補償她。於是一點小事,都足以洞見彼此的關愛,這樣的負荷,我覺得多少彌補自身的錯誤。
岀門小心,她說。那雙大眼睛,洋娃娃般目送我出門。我笑了笑。騎腳踏車到墳地,家屬站著跟我點點頭。今天的主人家,姓陳,是個大戶,可惜家道中落,家屬懷疑有蔭屍的可能,特地尋我替他們勘驗勘驗。這片山頭我總共處理過好幾起。鄰近的人就屬我火旺最熟悉這裡地勢。主人家請來一位風水師,持著羅盤煞有介事東盼西盼。據說是個常上命理節目的知名風水師,要數萬塊才能夠請到他外診。風水師堅信是蔭屍造成陳家企業撐不過三代。陳家長媳次男次媳、孫子輩都戰戰兢兢捻香聆聽當初幫忙入殮的師父燒符唸經。完後,我和助手開挖。今天主人家的土質算鬆軟。老實說,這部分的土質含石灰量過高,如此的鬆軟,是有些可疑的,鋤頭不必花費太大氣力就敲到棺蓋。
是銅棺。密不透風的昂貴棺料。也因為棺料太好,排水孔未打通,僅有的棺尾通口又被陶磚封住。一看就曉得不妙。家屬們在風水師呢呢喃喃之下,盡說造孽,造孽啊!迴避在樹後面的一位老嫗,聽見兒孫們議論紛紛,連忙在孫子的攙扶,靠近來看。長媳湊耳跟老太太委婉講訴風水師的鐵口直斷。老太太臉部先是抽慉不已,皺紋一顫一顫,像隻被棒子打傷的老虎。我和助手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棺蓋抬開,一陣難聞的惡臭瞬即撲鼻而來。
沉悶難聞的屍臭,惹得家屬們哀聲遍野,有的扶著樹吐,有的撇過頭去,膽子小的哇啦哇啦哭起來。老太太閉起眼睛手拿念珠一顆一顆滾轉唸誦阿彌佗佛。長媳則承受不了丈夫屍骨不化的事實,昏厥在次男臂膀。風水師不斷在空中比劃奇怪的符咒。我呢?則覺得那人躺著的姿勢十分可憐,那樣呈現擁抱的雙手,彷彿正在等待誰,而那個人卻憑空消失。
一定有個第三者。我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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