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念書時,留學生們聚在一起,常常抱怨日本人固執到近乎龜毛的處事態度,就連個每週小小的讀書會都有套嚴謹的規範,小至茶點怎麼擺、講義上有無引刷髒污等等,都會成為被挑剔的目標。種種瑣碎又不允許變通的規範,初始挺令人反感,但是一旦熟悉了,只要照著最高標準去做,就能一切順利(雖然心裡偶爾還是會抱怨一下)。
我曾以為能夠應付得來龜毛的日本方式,應該世界都能暢行無阻了吧!
事實卻不然。
回到台灣後,我這輩子才真正在待人處事上遇到瓶頸。
台灣學界當然有學界的規範,只是這個所謂的「規範」基本上是參考用的,可以隨時「變通」,又隨著成員、組織,甚至主事者「心情」的不同而會有不同的特別規範,讓我總是抓不到辦事要領。但是說也奇怪,在有些我認為該堅持、該重視的地方,又常常很「隨便」。
在台灣,辦事講求的是「機動」,以應變每次總會發生的許多突發狀況,而且這些突發狀況都是些很莫名的事,譬如說研討會上有與會者強烈要求不吃便當要吃壽司,評論人錯過高鐵大遲到,大教授沒被接待人員認出而大發雷霆等等,或是上課時學生的PPT永遠打不開,開會總是冗長又沒主題到比日本還要嚴重...。感覺每天都像打戰一樣亂糟糟的,也有很深的疲累感。我不禁時時回想,在日本的時候,怎麼就沒這麼刺激過?
像這樣又得守規範又得接受變化,就是台灣最麻煩的地方,而我永遠掌握不了這次哪邊該嚴謹哪邊該隨便。結果受日本訓練「荼毒」極深的我,就三不五時遭到指責:「像你這樣龜毛的話,永遠做不了什麼事!」曾幾何時,那個厭惡龜毛的我被視為「龜毛」的人,儘管每次我都自以為我堅持的地方明明就是普天下的共識...
就拿這幾天的事來說吧!
上禮拜學校的助理打電話來,說所上舉辦的研討會有一篇有關江戶歷史研究的論文,要我幫忙評論。我跟他說,可以是可以,只是我沒有史學訓練,恐怕我評論會對發表者失禮,所以請他先去詢問發表者有無屬意或推薦的評論人人選,我們再行邀請,真的都找不到人的話,再由我硬著頭皮上場。
我知道所上經費總是拮据,研討會需要自己人上場,以省下評論費,所以一直以來我也全力配合,就算與我的研究領域差十萬八千里,就算對發表者心懷愧疚,但只要是文學、文化或藝術相關研究,我還是努力在有限的時間內吸收相關知識,花上像寫論文一樣的精力來寫評論稿,務使失禮降到最低。在我的學術訓練過程中,評論被視為嚴肅的工作,是在這個主題上有相當份量的人才能接下的工作,就連我們同學間自己召開的學術例會,找適合的評論人也是重要的差事,被找的人也是深深感到榮譽與使命,事前發表人和評論人間還要經過幾次討論。可是在台灣,我卻常常面臨前一晚甚至前一刻才指派我上場的情況。「大家都是這樣,做不到三頭六臂就會被淘汰。」「這是在提升你們的能見度。」每當我一有遲疑,總是被這些話堵住嘴巴。其實我擔心的也不只是自己能力不足的問題,更憂慮這樣草率的態度失了禮節。
但是,不管怎樣,這次要我評論的論文是歷史研究,我認識許多歷史研究者,知道他們謹慎的態度,使我這個門外漢實在沒辦法爽快地接下這次工作。掛電話前,深怕所上誤會我不合作,還再次叮嚀助理,如果找不到相同領域的人,我可以接下評論工作。
後來,助理那裡一直沒有來後續通知,因此我以為所上已找到適當的人選,就沒再掛意這件事。
沒想到,過幾天同事打電話來,閒聊中我才知道這件事往我最不希望發展的方向去,就是助理抱怨我拒絕,他只好去找了另一個跟我專長相近的老師,而這老師答應了,助理還強調:「這位老師就說他願意挑戰看看。」
聽完同事的說法,我驚愕到啞口無言。這跟我的原意根本完全背道而馳嘛~~
唉,沒想到我連在中文表達邏輯上,都和台灣產生了這麼大的裂痕。
本來很想打電話去問助理他到底有沒有照我建議的去問過發表者意見,後來想想算了!人家每天忙得要命,我的龜毛建議根本是給他找麻煩嘛!
回台教書三年多,挫折感只增不減。現在反倒,時時想念起日本的龜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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