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診間外，我們為了找尋D小姐，可說是大費周章。整個等候區都巡查過了、也全院廣播過了、還到廁所去對著門板叫過名字，但就是找不到人。
一小時前當她來報到時，語氣相當禮貌而理性。她披著黑外套、穿深色牛仔褲，身形纖瘦，臉龐大半被醫用的綠色口罩給遮掩了，只瞧得一對眼神靈活，在黑絲框眼鏡下水汪汪地，似乎是位年輕而貌美的大學生或上班族女性吧！當我向她解釋道，按照教學醫院程序，由於她是首次來看病，必須先由我問過初診時，那對眼睛卻突然顯得有點驚訝。我不以為意，便逕自帶往對面那排診間，眼睛餘光卻瞄見，她似乎有點遲疑，又好像欲言又止。對面的診間雖然是一整排，但門只開一扇，因此我們必須穿過一個個已經有人使用的小房間，偏偏今天來了幾個聲如洪鐘的鄉下佬、不時歇斯底里喊叫的女人，短短的路程卻如繞道地獄一般的吵鬧。終於，我在一間如深谷般漆黑的房間前停下來，我扭開電燈，整個空間頓時亮起，恍如置身陽光之下，但空氣卻是清冷。
原先以為遇見年紀相近的年輕女性，問診應該會相當順利，至少，病歷記載可以洋洋灑灑地綿延數頁，不至太過難堪；沒想到，她幾乎是一口深不見底的空井，我接連的問話連半點回音都沒傳來，好不容易，她總算吐出幾個字，「失眠...怕一個人...怕黑」，然後又恢復原先的死寂了。可能比她更不知所措的我，只得勉強地問了些常識性的問題，包括：最近是否有些壓力？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遲疑地表示，她有向男友提分手，男友很生氣。由於她依然十分沈默，所以我只得試探性地追問：之後有發生什麼事情嗎？她不說話。有發生口角嗎？她搖搖頭；有發生肢體衝突嗎？她再搖頭。最後，當我猜出最後的一種可能性，也就是強暴時，屋內頓時陷入難以承受的寂靜，在氣窗發出的尖銳聲響中，我猛然見到兩行清淚，在她的臉龐，先是在眼角充盈，隨之飽漲、迅即流下，流進口罩下那深不可見之處。
糟糕的是，診間裡什麼都沒有，更何況是面紙了，又怕抽身離開取紙時，她會發生什麼事，於是我只得呆呆地看著眼淚在她的臉上氾濫。當她取下口罩拭淚之際，我才發覺，她其實是個面貌尋常的女子。許多扭轉命運的悲劇，不也都在最尋常的場景中發生嗎？彷彿是眼淚融化了她心靈的堤防，心情稍微下來之後，她反而十分配合我的詢問，不過，我已經決定盡量不再碰及她的傷口了，此時，所問大致都是些為了補足病歷的次要問題，像是嗜好興趣、求學過程、工作經歷、家族遺傳之類的。我不記得當初是如何結束問診的，只記得請她在外稍候，我遂先回去與學姐討論。學姐知情後，便教育了我大概十分鐘的「基本知識」，包括驗傷報案的法律程序、求醫行為、團隊治療、以及自我介紹、詢問是否需要女性陪伴的重要性。顯然，以上林林總總都是我沒做到的，聽到越多，反而覺得罪孽更深，想想幾分鐘前，她必須冒著「二度傷害」的危險，才能跨進診間；必須作又何等的壓抑，才能勉強自己接受我的問診；必須再次經歷自己的恐懼，才能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說出自己被強暴的事實，甚且成為對方眼中的活春宮。
無論如何，她人現在是不見了。我一方面懷著愧疚，一方面更是恐懼，畢竟，她若一時情急自殺，我必然有莫大責任的。還好，在眾人的焦急中，她如鬼魅般地飄了回來。進到診間，學姐劈頭便詢問她：「我們這裡有學生、社工系學生、有實習醫生，妳介不介意他們在這裡？」與她先前難以消散的遲疑相反，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了！於是，我們這群「偷窺者」摸摸鼻子、打著呵欠，一一離開這個診間，吃飯的吃飯、睡覺的回宿舍睡覺。我想起王溢嘉的一句話：「我們有何權力可以檢視對方（的赤裸）呢？」我們沒有權力，因為我們也不願意他人有這種權力；我們有權力，只因為我們擁有某種能力。只是，我真的有這個能力嗎？在白袍的假象下。於是，我仍抱著我的罪惡感。畢竟，我無意間逾越了醫病關係中最隱密的疆界，由於我的無知。
200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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