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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09 01:32:11| 人氣44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局外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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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陳叔的堅持下,我坐上他的賓士,由司機石大哥載著我直驅市中心的事務所,他則親自駕駛BMW休旅車載著大媽一行人。
 漫長車陣中,我從前座後袋掏出一本雜誌,是上一期的商業風雲,傑夫那張如月球表面般坑坑疤疤的臉,故做嚴肅地注視封面外的世界──「他笑起來更糟。」攝影師蹙眉搖頭對我說,表情猶如向家屬宣告病人不久於世的醫生。
 傑夫四十七歲就成為董事會的一員,還兼任行銷管理長,前途無量,卻在一次例行的年終高層宴會,當眾摑了老婆耳光,有個偷溜進去的大報記者拍下照片,隔天就將它掛上工商版頭條。不知何故,傑夫堅持不公開道歉,事情愈鬧愈大,最後被半請半趕地攆出董事會,遠赴泰國分公司整頓行銷事業部,快狠準的犀利手段讓業積在短時間內大有起色,接下來又調至越南成立新據點,不出三年,市場佔有率竟達成全國第一,然後來到了積弱不振的台灣分部,一年不到,征服了北台灣。
 雜誌上當然沒寫他周遊列國之前的不堪過往。訪談中,傑夫不斷強調公司特有的家庭文化,是他團結員工、達成目標的重要關鍵,他尊崇公司創始人喬治.帕茲──第一代董事長視員工為親朋的理念,並描述了一段老董事長與他兒子傑米──現任董事長之間慈愛互動的溫馨故事。雜誌上也不敢明示這座聞名全球的跨國企業內部的不成文規定──沒有結婚的幹部,升遷過程的某個關鍵時刻,就會撞上透明天花板,美麗的高處只可遠觀。除非真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決策高層還是會仔細審視個人有無穩定的關係、與家人的互動是否和諧,才決定讓這人進入權力核心。這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許多人待了十幾年才領悟。
 是那天晚上,威士忌一杯接著一杯,逐漸爛醉的傑夫,尖酸地、滔滔不絕地嘲笑這條虛偽的內規,原本因公司的急事而臨時造訪的我,成了最佳聽眾,坐在豪華公寓的小吧檯一角,靜靜看著他的臉慢慢漲紅,口齒漸漸不清,言詞開始跳躍,真相掙脫理智的諱忌,愈來愈赤裸。
 「老帕茲兩個,小帕茲三個,騷得都像潘蜜拉安德森,這也算...就像你們中國人說的那句...“青出於藍”是吧?哈哈哈哈!...安娜早就想喬治和離婚啦,那老小子是用一個月十幾萬美金“雇”她扮老婆的,以為我們都不知道....」
 我專注聆聽,跟著點頭稱是,陪著搖頭苦笑,間或假裝啜幾口威士忌,在我的鼓舞及酒精的煽動下,傑夫更加亢奮地將所有不該對小小區經理吐露的祕辛與牢騷,痛痛快快渲洩而出。
 從我坐上高腳椅到傑夫醉臥沙發、不省人事這段期間,寬闊的公寓深處,某扇緊閉的門扉,滲出幽幽的交響樂,先是柴可夫斯基,接著是貝多芬,最後不斷重複命運交響曲,房內的音量一定很大,旋律由裡而外環繞整座寂涼的居所,軟弱的樂符零零落落地敲擊華麗的紅木牆板,再點點滴滴跌碎於大理石地塼。傑夫揮舞雙手演述自己的悲劇,對貝多芬的激越聽而不聞,彷彿這聲響就跟他身後掛歪的結婚照片一樣的理所當然。

 陳叔慎重地從偌大的保險箱中取出一疊薄薄的卷宗,大媽二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二妹斜攤在單人沙發裡,姿態慵懶,眼神卻烔亮得像野火燃燒,只有大妹依然不為所動,陷入長几另一端的單人沙發,低頭看著擱在腿上的雙手。
 陳叔開始宣讀遺囑。
 這是揭曉的時刻,而答案早在多年前的那個深夜就已決定,我從來沒給過他改變心意的理由。如今我漠然相視眼前這齣在腦中預演無數次的鬧劇:二媽激動得破口大罵,利爪般的枯指幾乎就要扯破陳叔的西裝外套,大媽哭著堅持他一定遺露了什麼,陳叔則死命揣緊懷裡那幾張紙,不讓她們奪去;二妹站得直挺,渾身顫抖,神色昏狂,來來回回瞪視我和陳叔,不知道該先殺了誰洩憤;大妹還是靜靜待著,幽幽呼了口氣,茫然望向窗外。露台上幾株細小的青竹,高低有致地框飾著那片鑲嵌半個牆面的透明玻璃。
 這是那個男人的答案,但不是必然的結局。我有自己的答案。不能這樣結束,還有事情得繼續。那個男人一定能理解。
 我清清喉嚨,按捺幾秒,在二妹撲過來之前,用恰好蓋過混亂的音量,不疾不徐地開口。
 「我放棄。」
 空氣霎時固著,所有人停下動作,只有不可思議的眼神對我閃爍,連心不在焉的大妹都困惑地轉回頭。
 「你是說…不要財產…?」二媽一字一字的慢慢嚼出,五官怪異地扭曲著,似乎無法理解自己在說什麼。
 「對。」原本倚在角落的我,邁開沉穩的步伐,走向幾秒前的暴風中心,環顧這些個被稱為親人的灰湧雲流,終於暫停長久以來身不由己的旋繞,清澈地注視我,儘管眼中仍潛存不安與懷疑的騷動。
 「二妹快結婚了吧。雖然妳們不講,但我還是有在注意。桃園那個洪家是很講究的,家世、門第、名聲、財富都很要求,妳們以為,妳以為,」我偏過頭,嘴角抹上淡淡苦笑,與二妹驚惑的表情相對。「大部分的財產都歸我之後,就完了,因為我不會管妳的,妳們的死活,所以絕對辦不出風光的嫁妝,婚很可能就結不成了。」
 我微微揮動手指,示意大家重新坐好,每個人就像剛從夢中醒轉一般,有些恍惚地回到座位,陳叔先小心翼翼把遺囑收進抽屜,才在辦公桌後的皮椅安頓下來,右手下意識地順拂著外套上的皺褶,眼中的駭然大於期待。
 大妹是唯一冷靜的存在。此刻是進房間以來,她第一次正眼看我,沒有情緒的蒼白小臉上那兩潭深不見底的黝黑瞳眸,未泛起任何波紋與光彩。她從許久以前便停滯在陰霾淒肅的季節,永不見晴的霜雨之秋,謎樣的霧靄在周身徘徊,雖然低調而沉默,卻有敏銳的觀察力及洞悉事理的智慧,連我都很難摸透她真正的想法,只有她算得上是較難掌握的變數。
 「我不懂房地產,也沒有經營的興趣,陳叔、陳叔...我知道,爸一直希望我繼承家業,但是我的工作很不錯,年底還可能再升上去,薪水會比現在多好幾倍,況且我在台北住很久了,不太想回南部。房子,車子,我也有了,現在大概只差一個家,一個老婆吧!」我將嘴角延伸為一道友善而寂寞的曲線,所有敵意與猜忌開始消融,二媽剛硬的臉龐稍稍變得柔軟,大媽微微垂下了頭,二妹杏眼圓睜,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所聽見的,但至少殺氣收歛許多。只有大妹警覺地挺直脊樑,端身而坐,雙手按上膝蓋,直視我的眼,肅穆的像尊莊嚴的白瓷。這是她準備接招的架勢,這是她捍衛家人的姿態,長久以來,她很清楚,只有自己能與我抗衡,免於讓母親們和妹妹陷入一無所有的悲慘窘境,否則今天她們的名下可能連一棟房子也沒有。
 「房子,土地,都給妳們,要怎麼處理我沒意見,只有爸的公司,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爸還在的時候就堅持不能賣掉。二媽,東森和永慶的人跟妳接觸過吧?還是妳去找他們的?」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青,接著沒了血色,囁嚅地想辯解些什麼,還是一句話也擠不出。「他們也有來找我,說妳連價碼都開出來了。」
 二媽的頭完全低垂下去,不過只屈服了幾秒,隨即像頭母獅猛然昂起漲紅的臉,佈滿血絲的眼中淚光閃爍,以挾著無奈與憤怒的沙啞哭嗓,尖聲叫嚷:「我試過了啊!就是沒辦法嘛!幾年賠了上千萬,再這樣下去難道叫我們去跳海?人家給那麼多錢,至少以後我們生活沒問題啊!...」
 大媽,二妹,同時低下了頭,顯然這是她們早已達成的協議,儘管內心仍暗藏陰影。
 陳叔則毫不掩飾嫌惡的目光,直盯著二媽,二媽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大妹依舊目不轉睛,等待著。
 「我可以,把公司給妳們。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二媽幾乎嘶吼出來。
 我慢慢地,一個接著一個,端詳她們繃緊的期待與疑懼,陳叔的眼神不安地在我和女人們之間游移。窗外起風了,參差疏落的青竹優雅地搖曳著,在這密閉的房間裡,我彷彿可以聽見修長的翠葉與細枝,娑婆蕭颯的低語聲。
 「大媽,二媽,二妹,還是可以保有自己的股份,但經營權必須完全轉移給大妹,絕不能再插手公司的事務。」
 大妹霍然站起,漆黑的雙瞳像是掉進更幽闇的靈魂深處,從那不見天日的所在,遙遠地,陰沉地注視我。
 二媽跳起來就要爭執,還沒開口即被我不耐煩地打斷:「夠了。妳很清楚這幾年是靠誰保住公司。張三李四跟妳說什麼賺錢,就砸下大把鈔票亂投資,連我在台北的理財顧問都知道南部有個凱子王太太。公司出了事也只會被大媽拖著到處求神問卜。大媽,妳每個月花十萬塊供養的那位“仙姑”上禮拜被警察抓了,還不敢跟家裡講,是吧?二妹根本只在公司裡佔個閒缺,連身邊的馬屁精盜用公款都不曉得。這些狗屁倒灶如果沒有大妹在後頭收拾,我們今天連遺產都沒得分了。二妹,如果沒有妳姊,一年前妳不可能遇見親愛的億萬未婚夫,因為那時候我們家早就破產了,幸好她及時阻止高層主管侵吞公司的陰謀。二媽,這些事妳最清楚了不是嗎?不就是妳批淮什麼“子公司減稅計劃”的嗎?」
 這一刻,除了我之外,再沒有人抬起頭來。
 陳叔因震驚而若有所思對著玻璃桌墊發楞,他知道狀況不好,但沒想到有這麼糟。一會兒,他緩緩望向正慢慢坐下的大妹,在外人眼中,她是一抹淡漠到近乎融入家族背景的影子,不曾在重要的事項出頭,永遠排在第三、甚至第四順位。他的雙眼綻放和煦的目光,彷彿忽然發現了一個溫暖的存在,他點點頭,動作輕微地恐怕連自己都沒意識到。
 二妹揚起粉妝細琢的臉,倔強地噘著小嘴,試圖作最後的反抗。「這幾年你都不在家,怎麼知道...」
 「就跟我知道妳百日內一定得嫁進洪家的理由一樣。還要我再講清楚一點嗎?」
 二妹的臉倏地褪得慘白,狠狠倒抽一口氣,紅艷的唇瓣又開又闔像隻撈上網的金魚,女人們困惑的開始發問──怎麼了?不是說好明年?親家母為什麼...?
 她雙手叉胸縮進沙發椅,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瞪著我。
 「這是為妳好。妳那個未來的婆婆是出了名的現實,如果娘家敗落,妳覺得會有好日子過嗎?妳姊一直以來都在照顧家裡和事業,她做得很好,只要妳們不再扯她後腿,」我對三個女人認真地,誠懇地點點頭。「我相信妳們以後會過得更好,更有錢,更有名,永遠享受上流社會的特權與崇敬。」我直視她們的眼,明白已經說進心坎裡,只要再推一把。「不過如果妳們還是堅持胡搞瞎搞,我已經估算過,最多一年,快一點的話半年,就算大妹再怎麼能幹,也要開始賣地賣房子來平衡公司的損益。而我,絕對不會讓妳們搞掉爸的心血,所以,如果不照我的意思,那就完全按照爸的意思來做吧──妳們將只剩三棟房子,而我會請專業經理人救活公司,繼承其他的大樓和土地,就依遺囑上所堅持的,完全用來發展我的生活與事業。」
 二媽緊咬下唇,眼珠轉來轉去溜過每個人,大媽蒼白而虛弱地對我微笑,眼神羞愧地閃躲著,直率的二妹則很快地下定決心,非這樣不可了,她可沒時間再耗下去,什麼打官司或董事會決議的,只要再拖上幾個月她的美好未來就毀了。
 「哥,就照你說的做。不過,你是真要完全放棄?不會耍我們吧?」
 「我會請陳叔依我的意思擬一份文件,唯一的但書是,我要擁有公司的監察權,別緊張,我不要股份,賺的錢妳們分就好,這只是要確保妳們不能干涉公司的運作,誰要是又去公司亂來,我就請陳叔立刻執行原來的遺囑。」
 二媽真的很想很想爭回什麼──應該是獅子會、女強人、榮譽理事...等等等等這類毒癮般的阿諛吹捧,但欲言又止的她已經心虛得再也無話可說。
 「二妹,台北天母那棟高級公寓就給妳作嫁粧吧,妳將會是洪家最氣派的媳婦。」
 原本仍在她眉宇間悶燒的疑嗔,剎時連殘餘的星火都消逝殆盡,空白的大眼睛停掛在我上勾的唇角,楞楞地傻著臉。這件生平最慷慨的禮物,剛由這輩子最厭惡的人送給她,的確是需要以全副的心神消化一會兒。 
 「那麼,陳叔麻煩您了,請先草擬一份,mail 給我研究一下,下個禮拜二這個時候我們再全家過來簽字。不、不用了,其實我今天晚上有個推不掉的重要會議一定要參加,現在再不趕回去就來不及了,不好意思,你們去就行了,下次吧,下禮拜二我請東軒的大師傅特別為我們辦一桌..」
 說著說著,所有人已隨我陸續起身,緩步走出房門,秘書小姐戒慎看著我們一行人經過,氣氛似乎挺平和的,她神色有些訝異也偷偷鬆了口氣──還好不用打電話叫警察或救護車。

台長: 阿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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