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動物園
文╱十一不少2005/2/24
我在元宵節的前一天獨自去了動物園。掏出學生證，換來一張三十元的門票。一位中年女性問我要不要買拍立得相機，我搖搖手。有什麼畫面是照相機能留得住的嗎？
完全沒有任何非去不可的理由，應該說有更多不應該去的理由。這幾年來，我是如此疾言厲色地反對動物園任何巧言令色的存在。
就是剛好一個下午沒事，剛好距離不遠，剛好陰雨暫歇不必撐傘適合散步，而看電影嫌貴嫌麻煩難停車。我開著車，在動物園前繞了一圈停在對馬路，有一整排空虛的停車格讓我挑。戴上帽子壓扁我四散亂翹的頭髮，揹了一袋書想說可以在沒什麼人的動物園角落坐下來悠閒優雅地慢慢閱讀，沈澱整理一下年後婚後一直忙亂的心緒與腳步。
當然我錯了。一袋書從頭到尾沒拿出來。在不考慮動物之意願的前提下，對人來說，動物園的確挺有意思，動物的確挺好看的，看牠們爬上爬下走來走去，在「失語」的對望中，我不斷感覺到有什麼在我們之間交流，在默默地發生。
起碼我的腦子裡不斷有東西在發生。
我思索著動物園存在的理由。
園方會說是為了孩子的教育、為了動物的保育。過去我說這些都是屁話，毒樹豈有善果？怎麼可能以囚禁動物的犯罪方式達成教育、保育的良善目的？雖然我當然知道我的理由強而有力，但我也一直知道動物園不會因為我的呼籲而真的被消滅。如今我還自己跑來了。唉！也許對於這些被囚禁的動物來說，少了野地裡的自由，也少了日日謀食求生的麻煩，有的有失吧。
我思索著人們來動物園的原因。
因為戶外教學？因為孩子吵著要來？因為需要一個便宜的地方散步？也或者，因為見到動物能夠與遠古的祖先產生某種聯繫，勾起心底的集體記憶：看到獵物了，今天有肉吃了！我覺得會的，看到動物，會在人的心裡產生某種愉快的感覺。就像我自己從小到大對於電視頻道上播放的動物節目，總能看得津津有味，更何況近距離親眼目睹活生生的動物。當然，這裡是極端人工的。
我揣想著動物園中工作人員的心情。
他們得伺候這些動物大爺，我看到一位工作人員細心地拿著各種工具剷除地上紅磚間初初冒出頭的雜草。而我也同時擔心要是被我認識的那位在這裡工作的朋友看到，我要怎麼對他解釋我來這裡閒晃。或者我看到他正在進行這樣似乎比動物園裡的動物還要低下的工作，我該怎麼顯示由衷的職業無貴賤。
我緬懷著曾經和我一起來動物園的女孩。
我們在夜行動物館裡因為人潮擁擠牽起手，換了個櫥窗之後才又不知所以地放掉，離開夜行館之後裝著若無其事，繼續參觀。她的手有點粗糙，觸感的記憶留到現在。
我揣想著動物園裡的動物怎麼看待我們這些遊客。
這裡的動物肯定見多識廣，也被人看慣了吧。牠們入夜之後在做什麼？牠們來自四面八方素昧平生但終其一生將同住在這個山坳，卻也因為關在各自不同的區域注定終其一生不會相遇，不過牠們嗅覺聽覺靈敏，也該會知道那堵牆之後或許就是自己曾經在草原上叢林中與自己激烈追逐的獵物或者大敵，心情會不會忐忑激動？越想，動物園越神秘。動物園的神秘魅力，大概就是眾多動物所匯聚的念力吧。
也想到莫言的小說《十三步》中魔幻悚然的動物園，想到村上春樹的作品中對動物園、對大象、對羊反反覆覆的描述。而袋子裡剛好有一本多前年買的《挪威的森林》英文版，一直沒看。
不言不語的兩三個鐘頭，感官向四面八方搜尋，除了腦子想事情、花了一些時間停在欄杆前拿出小筆記本寫點心得知外，腳不停步，還真的看了不少動物，吸收了一些在生活中八成沒啥用處的知識。甚至在可愛動物區，一頭嬌小的驢子向我湊過來，我也受寵若驚地摸了摸牠的鼻樑。
走進冰冷簡陋空無一人的無尾熊館，想到當初園方和媒體共同炒作的荒謬，而無尾熊啊！一動不動的無尾熊啊！實在是動物園裡最無趣的動物了，又醜又不動。
上山小隧道的牆上貼好好幾張小學生的作文，還比照美術館畫作用強力黃色光線照明，看了幾篇，不外乎「大開眼界」、「收穫豐富」、「依依不捨」。雖然我逛動物園也不免開眼界、也覺得收穫豐富，但怎麼看總覺得這些小學生作文假惺惺，做作地噁心。
時間回溯到一進動物園大門時，我看了看地圖，決定先走到印象中從未去過的台灣動物區，那裡也比較接近大門。非假日的午後，寒流剛過，山坳裡的動物園濕濕冷冷空空蕩蕩，不像記憶中那麼人生鼎沸摩肩擦踵，空氣清新凜冽，動物的臊味清淡。
台灣彌猴。
第一個讓我駐足的，是台灣彌猴。一座綠水環繞的猴島，島上兩堆大小枯木繩索架起的「山」，十幾二十隻大大小小的猴子獨鍾其中一座。多數的猴子雙雙對對互抓虱子，偶爾一兩隻輕度追逐，表演給我這唯一的客人觀賞。看著牠們比人類更加靈巧俐落地使用手腳爬上爬下抓癢進食，而端坐在枝頭又那麼穩當，感覺很怪。
台灣黑熊。
少了右前掌的台灣黑熊令人心酸。不知道那隻手掌是不是進了那個可惡老饕的肚子裡，還是被獵人的捕獸夾夾斷了。這隻黑熊像我印象中的北極熊一樣，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可以活動的區域不小，但是牠只在小小的兩公尺見方裡繞圈、搖頭晃腦。我緊盯著牠，確定牠連腳踩的位置都一樣，不過每一圈搖頭晃腦的次數有所增減。
另一隻黑熊在打瞌睡，一對成年男女走到跟前，黑熊懶洋洋地抬起頭，男人喊了一聲：「小熊！」然後得意地說這隻熊的身材比例好，而且真的叫做「小熊」，「妳看我喊牠牠就有回應」。女人不以為然，說是因為男人喊出聲音黑熊自然會抬頭。「不然妳喊牠『小黑』看看。」男人堅持這隻黑熊叫「小熊」。我覺得這是一對偷情男女。
梅花鹿。
我走道雌雄分隔的梅花鹿柵欄前，三隻母鹿一起轉頭望向我，然而我低頭寫了一會兒字，再抬頭，牠們已經不理我了。
山羌。
六隻個頭嬌小的山羌，瞅著六對小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彷彿時間停止。看長相，山羌應該算是鹿的近親，只因為名字古怪，所以我即使早就知道牠們的模樣，仍不免望文生義，覺得牠們應該是長相可怖的怪獸。牠們還盯著我，很緊張很謹慎，我隔著欄杆忽然高舉雙手，五隻山羌刷一聲四散奔逃，只剩一隻仍端坐在地。這隻山羌個頭稍大，大概見多我這種無聊的搗蛋遊客。
大象。
我到大象區的時候，牠們已經快收工了。工作人員喊著叫著把大象弄回巨大的水泥房裡，不過水泥房沒有密封，看得很清楚。工作人員和大象的距離很近，沒什麼防備的樣子，兩隻大象前都有一堆新鮮的長草，一位穿白衣的女性工作人員拿了一個罐裝水蜜桃大小的罐子，在草上灑著白粉。灑完白粉，三四位工作人員陸續退出大象身後的小門，關上燈。大象繼續吃著草，就像電視裡演的一樣，輕鬆地操作長鼻子，一把一把地把草捲進嘴裡。
熱帶雨林區。
最後走到熱帶雨林區，這一區的路彎彎曲曲，兩旁林木高聳。東轉一下西轉一下，我迷失了方向。如果就在某個轉角呆下來，天黑之後，應該也不會被發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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