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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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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1
因為我們對於人生看得太多了!我們已經沒有了詩。摘自蘇德曼《憂愁夫人》
嘉漢剛剛告訴我,他聽一個朋友的建議開始寫詩。
我認同這個朋友的說法,他說一般的詩人是無法寫小說的。但是一個具備有寫小說才華的人,在還沒有小說題材前或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像這一類較長時間無法投入寫小說的時期,可以經常練習寫詩,是那一種沒有特別格式的自由詩體。反而不要具體地去寫一些小短文,這樣思路和題材會被限制住。
已經有好一陣子,在生活中感受不到一點詩意,我都快要變成「憂愁先生」。以前,只寫150字日記時,感覺比較有詩意,好像是因為我每天都沒有把一件事情說完,或是隱藏在簡單的字句裏……隱約中有一點什麼東西還殘留在心裏,這種感覺也許就是一種詩意。
2011/3/2
那些庸俗的,急遽的理想會被了解得特別的迅速,而且一定會被群眾,會被整個街頭所了解,不但如此,還被認為十分偉大,而且極有天才……便宜的東西都不牢靠……俾斯麥的理想在一剎那間是成為偉大的,而且俾斯麥本人也成了英雄,然而這樣的迅速是極可疑的;我要等候俾斯麥十年,到那時再看他的理想所剩的是什麼……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杜斯妥也夫斯基寫這本書時,是一八七六。可惜五年後他死了,看不到這一段預言的成真。
不知道為什麼,前兩次都讀不完這本小說……這個就是一種不會讓人迅速了解的東西,有時候第一眼還會把它當成垃圾。
好奇怪,現在我對《少年》的喜歡快要超越《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2011/3/4
我們老一輩的人在還沒有成熟以前就老了……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我們這些初老之輩總以為經歷了人生的洗練……
其實,我們像《小小原罪》裏說的:「一整代的人將在不知道怎麼玩屬於自己的遊戲的情況下長大。」……只是這樣長大,變老而已。
我們甚至以為自己只是跟不上年輕一代新流行的遊戲而已,於是我們又跳進年輕一代「不知道怎麼玩屬於自己的遊戲」裏(甚至指指點點地當起指導員來),像丑角一樣讓人嫌惡……
老年人才須要努力學會成熟……
2011/3/5
下課後,還是習慣地走進二手書店,雖然心裏打定這幾個月絕對不買書。
讀完手邊幾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就夠我花掉一、兩個月了,還不夠的話也可以重讀《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也許忍個一年半載不買書,我就會養成每天讀《聖經》的習慣。
幸好,書店的書架上沒有什麼引誘我的書。暫時不買書的誓言,其實只是為了把手邊幾本重要的書讀完而已……
2011/3/6
回三重照顧老媽,讓妹妹得以出門,參加朋友的宴席。
這整個冬天特別地冷,老媽幾乎整天躺在床上蓋被取暖。已經十一點半了,我才輕輕地搖醒她,老媽睜開眼睛,我感覺到她的瞳孔像是延遲的快門慢慢地張開,喀一聲才抓到影像,人才活了起來。你回來了……扶我起來……指著床邊的便椅……我扶她坐上便椅……想起昨天韓劇裏那個老太婆自我嘲諷著:我真是一個連大便也不會的笨老太婆……老媽只尿了一點點……只是一種習慣性的意識才尿的,好像除了吃飯、睡覺以外,這是她唯一的工作……
這是死的延期,這不是生命。
2011/3/7
前天《少年》的書邊在背包裏沾到水,書頁側邊吸水發腫。任其自然陰乾書本將會扭曲變形,對於自封「書醫」的你,是何等的屈辱。
別的本書我也許可以不管,杜斯妥也斯夫基怎麼可以不救,下地獄去一趟也要救。可知道一本心愛的書受損就像心愛的人得了重病一樣,況且你正好又是醫生。不急沒事,兩片木板一個C型夾就可以搞定,幸好你也是木工,這些東東隨手一翻就有。兩片木板夾在沾水的書邊,C型夾扣上轉緊再轉緊,放個兩天像是住院就好了。
下午,《少年》總算康復,跟我一起上山。
山上的星巴克換了新店長,常招呼我的工讀生男孩特地帶她來跟我照面……朱先生是常客每個禮拜一都上來,是在山上小學教圍棋的老師……久仰!久仰!……不客氣……呀!你讀杜斯妥也夫斯基……妳也讀嗎?……不!不!聽說很難……還好,須要跟它熬而已……不打擾了,你讓我印象很深,待會我們會特地為你拍個照,留做我們店裏常客的資料,您介意嗎?……沒問題……
2011/3/8
親屬之愛所以不道德,就是因為它不是賺來的。愛是應該賺來的。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賺來的」這三個字用得太巧妙了,我想多餘的詮釋都是不恰當的。
2011/3/9
我喜歡煩悶裏的莊嚴。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想不起來在哪一本小說裏(可能是《刺蝟的優雅》),讀過類似這段話:人可以分成兩類,一種人讀杜斯妥也夫斯基,另一種人不讀杜斯妥也夫斯基。
我想所謂的這兩種人的區別,就是在於這個「煩悶裏的莊嚴」吧!所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都鋪滿了這種味道。
2011/3/10
老人應該在任何時候感覺知足,在絢爛的智慧中欣悅地、莊嚴地死去。在吞飽過去的一些日子以後,透出最後一小時的呼吸,像麥穗之就捆束似的,快快樂樂地就死,因為已經完成自己的秘密。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這段話讀到最後「完成自己的秘密」,心中竊笑不止。笑我前天在臉書上PO的一段話:
「我的腦海裏有一幕這樣的畫面:我的告別式那天,來了兩批人。一批是以前的老同事,另一批是退休後的朋友。他們聊了起來,卻覺得他們說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我躺在棺材裏……偷聽……掩嘴竊笑。是的,我寫的是〝掩嘴竊笑〞,死了還忍不住地要〝掩嘴〞。」
這是我正在進行中的秘密,這個秘密會一直進行到我〝掩嘴竊笑〞。
2011/3/11
盯著NHK電視畫面。從高空俯看仙台外海,眼下第一波大海嘯正在外海往陸地推進,看起來只是一條長長的白色界線緩緩地往前移動。這可是有一千顆原子彈在海底一起爆炸的威力,此時我們都不知道這條白白的線界,越過海岸線跨上陸地以後會變成怎麼樣。這個畫面其實只持續了一、分鐘,是災難前大自然的壯麗美景。
沿海的陸地上看起平平靜靜,一大片整齊美麗田地、一排排的白色溫室、一簇簇的小村落、長長的高速路上還有車子在行駛,整體看起來就像是拍災難電影的模型,導演正在倒數……5…4…3…2…1…整個仙台就在我們眼前被吞噬掉……
2011/3/13
所有您的一切發展,您的全部的心靈全是用您痛苦和一生奮鬥的精神換來的,……至於她的美善卻得來不費什麼工夫。這裏有不平等的地方……女人的討厭就在於此。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我在窗台邊寫日記,鑾在客房裏看電視、講電話。從我開始寫日記起的這八年多,每天晚上我們都是這樣過日子。
只是,鑾偶爾會喚我過去看一下有趣的電視片段,居於一點歉疚我會儘量回應她的呼喚。但是寫作思路被打斷是一件很討厭的事,這時我會相應不理,等我完成段落才相應而去,鑾很自然地又有把我錯過的畫面描述一次,就這樣子我似乎也看懂了幾片韓劇。有時候是我自己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以寫的時候,會在家裏走來走去,當然就會走到她的電視前晃一晃,把缺落的劇情補點一下。
鑾這幾年也寫日記,不過她只花幾分鐘就可以在雜記本裏寫出一大堆,大慨就是像對著我說話一樣,這一天發生什麼事,就直接記錄下來。我沒辦法像她,生活得這麼的自然,我一直想讓自己卡在某一些點上,在這個點上琢磨……琢磨個什麼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我只是天性喜歡琢磨而已……
2011/3/14
印度人缺乏能夠感受真正悲劇意識的道德修養,因此也無法真正瞭解何謂羞恥心。摘自魯西迪《魔鬼詩篇》
上山教棋的日子,這是第三年碰上了花季。
被上山「賞櫻」的人潮推擠到小巴士的車尾,這「賞櫻」兩字實在用得太悲哀。還沒有看到花,氣氛已經破壞殆儘,我心裏這麼想著,她們臉上為什麼沒有疲憊、厭惡、悔恨的感覺。
這群五、六十歲的婦人們到底憑藉著什麼,可以像逃難一樣,擠在小公車裏顛簸搖晃地在山路上,卻還能興致勃勃地大聲暢談。
「阿英前幾天突然中風,我去加護病房看她。她的那兩個不肖的兒子還在討論要不要讓媽媽開刀,怕她開刀後成了植物人怎麼辦。我當場罵了他們,即使是成了植物人,也是讓你們有機會多照顧媽媽一下,這只是盡一點點孝道而已……」,穿著貴氣十足像妓院老鴇的女人一直說個不停。
就這樣聒聒噪噪地一代傳一代的下去吧!連快死的時候也要用有如死屍的軀體折磨下一代。
2011/3/15
到處都看到山櫻花,可是無緣看到巨大的櫻花樹,才二、三米高的小株櫻花樹,卻開滿了重瓣櫻花感覺有些太野,像是畫了濃妝的十三歲小女童。樹木的美必需要巨大,還有我比較喜歡單瓣粉紅的櫻花,看到它倒垂著,隨風輕飄的飄逸模樣。一說到賞櫻,就想重讀川端康成《古都》。
不過此刻,倒是想起苦楝來了,然後又是流蘇樹。振興醫院裏有好幾株巨大的苦楝,這幾天散該繞過去看一下,我有好幾年沒有想起苦楝來了。
第一次遇到苦楝,是在一個陰雨濛濛的日子。正趕去上班的路上(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突然聞到一股花香,想再聞卻又聞不到,那個股花香讓我記憶很深,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苦楝。下班之後,我在附近找尋才發現原來一棵開滿小紫花的大樹,回家對照圖鑒才知道是苦楝。之後,我都選擇陰雨濛濛的日子出去看苦楝,為的就是那一口花香。之後,我就只有在台大校園再聞過一次。

台長: 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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