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貢鐘擺
誰也沒料到，戰爭突如其來，接二連三，戰火煙硝足足瀰漫快一個世紀之久。等到烽火漸熄，塵埃落定，這個國家反倒從世人眼底消失，徹徹底底地消失，不惟山河消失，人民消失，連聲音、意識和消息都一併消失的一乾二淨，前後達十三年。
這就是越南。
這樣輕描淡寫帶過，其中的哀嚎我們肯定是聽不到的了。一八八五年中法戰爭，可惜清朝的黑旗將軍劉永福打了一場好仗，清廷卻莫名其妙與法國議定合約，承認越南為法國的保護區，越南從此淪為法國殖民地，至一九四五軍閥擊退法軍為止，整整六十年。一九五五年越南獨立，成立越南共和國，旋即分裂為宗共產主義的北越與行民主制度的南越，南北對立，戰火四起。一九七三年，一場瀰天漫地、舉世矚目的戰爭即將揭幕，這場讓美國投入龐大物資，信誓旦旦肯定會打贏的戰爭，最後卻讓美國碰了一鼻子灰，吃力不討好又徒勞無功，甚至到狼狽倉皇撤退的戰役，這是眾所皆知的，越戰。戰爭只打了二年，美國最新的武器該用的都用了，共黨份子和無辜的越南老百姓該倒的也都無法區分清楚地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人數有數十萬之眾，足以堆起好幾座屍丘。一九七五年，北越統一南越，定都河內，然後就進入抗拒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類似鎖國政策之中，無聲無息地從世界的舞台上消失。
公元二千年，我來到了舊稱西貢的胡志明市。
西貢的身世，說來還真有點淒涼。法國殖民越南時，它是政經文化中心，法軍銳意整治，一幅巴黎的景緻就活生生地出現在西貢的街頭，巴黎的建築、大道、氣派、優雅全都五臟俱全羅列路旁。到了南越時期，西貢成了首都，一時間更加擴大它的發展空間，不斷向四周快速發展。一九七三年，美軍來了之後，軍援物資、美國大兵頓時讓西貢沸沸湯湯，好不熱鬧。只是如同中國老道理「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一樣，最繁榮鬧熱、最具戰略關鍵的都市，往往是戰爭底下破壞最甚的地點。各系人馬一致認為唯有佔領西貢，才等同佔領越南主權。於是西貢人在享受繁榮光景的同時，經常要面對的便是改朝換代、時過境遷前後的攻城、抵禦、驚恐、迫害、殺戮、流亡和心理調整，甚至事後的遺忘和永遠失憶。
越南實際上並非觀光勝地，加上近二十年的鎖國，以致遊客甚少。近幾年來，越共面對民生凋弊、社會落後的現實，終於再也堅持不住共產理想主義，開始小幅度地向西方資本主義妥協，一連串的經濟開放政策，在越南各地推展開來，其中之一便是開放觀光。
來越南西貢觀光的遊客，出人意表地竟以美國人和台灣人居多。這不可不說是有趣的現象。
在西貢市內的越戰博物館內外，陳列著美軍當時遺棄或者是來不及帶走的戰機、坦克、大砲、槍械等武器，西貢人很少涉足此處，穿梭其中的幾乎都是美國人，通常是全家攜伴而來，成員中會有一個花白禿額的洋老頭，大抵都是年輕時打過越戰的，如今回來是要回顧一下年輕時的戰場，好不枉此生。說來真是諷刺，博物館主要目的，其實是越共想紀錄美軍在越戰中的罪行，譴責美國帝國主義的惡意侵凌，以深化越南人仇美的共同意識。沒想到卻成為美國老兵回憶的觀光地，而美國老兵口袋中亮簇簇的美鈔，同時居然成了博物館重要的營收來源。
其實飛機剛降落西貢機場，美國人就大吃一驚了。年輕的美國人大叫：「Oh！My God！How poor the airport is！」(我的天啊！多麼破敗的機場)老的美國人還在懷疑：「戰爭結束不是快三十年了？怎麼機場一點也沒變？」是啊！一點也沒變。越戰時的美軍戰機防空壕還留在跑道的左側，一弧一弧的，外牆水泥蒙上苔斑，像廢棄的穀倉並列，兀自寂寥著。跑端終端居然還留著幾架生鏽的美式老戰機，越共政府用心良苦，特地原封不動留做勝利紀念品，隨時要送還給美國人難堪用的。航站大廈則是由三間簡陋的水泥樓房搭蓋而成，出境後的領取行李處，連一台X光機也沒有，頭頂上的屋頂乃用塑膠波浪板蓋成，破了好幾個洞，燦爛的青天白雲在室內舉目可見。
也許還得走走西貢西北方六十公里的古芝小鎮，美國人才真能明瞭越戰是怎麼糊里糊塗越打越膠著，越打越不乾脆。古芝，是南越境內唯一有越共游擊隊出沒的地方，小鎮越共游擊隊員平時化為農民，土製武器，經常襲擊美軍，造成美軍或大或小損失，美軍為蕩平南越共黨勢力，決意剷除古芝游擊軍，遂遣飛機輪番空炸、派坦克強力鎮壓、命正規美軍前往殲滅。但古芝游擊隊卻像幽魂一般神出鬼沒，屢克不滅，頗讓美軍十分頭疼。現在，古芝開放觀光，美國人才恍然大悟這是怎麼一回事。當時只曉得越共挖地道，卻怎麼也想不到地道居然給挖成這個樣子。古芝地道，最深有上、中、下三層，密集成網，延伸數十公里，最下層有會議室、餐廳、寢室，地道最狹處僅容一人彎腰低首爬行，不顯眼的落葉堆中即有出口，只有一個指幅大，僅容瘦小的越南人進出，高大的美國人如要強行進入只能深及腰身，甚難全身而入，即使得入，亦難在狹窄的通道中自由穿行。古芝戰役，就在這種找不到敵軍的窘況下，美軍打了一年多的糊塗仗。
美軍狼狽撤走，進入鎖國時期，直到越共開放經濟之後，台商是全世界頭一個趕到。
台商在越南經濟上的影響力非同小可。特別是到了越南之後，我甚至感覺越南有強烈台灣化的趨勢，我特地造出一個專有名詞「越南台灣化現象」，以表達我的驚訝之情。入關時，檢查人員穿著類似中共公安的服裝，戴著鑲著一顆星星的鴨舌帽，一副標準共產國家公務人員的嚴肅形象，看了我的護照後，居然用中文對我說：「剛剛前面那個是你的太太嗎？」我搖搖頭，說是我的女朋友，我好奇地反問他：「你是華僑嗎？」「不是。」「那你怎麼會說中文？」「我去補習班學的。」「為什麼要學中文呢？」「因為學中文，比較好找工作。」以後每到一觀光景點，就有中文標示，讓人受寵若驚，全世界的標示大都以英文為主，哪輪的到中文字出頭呢。河況越南用的還是正體中文字，不是中共簡體字，才叫人更感動呢。一回到販賣紀念品的地方，櫃檯小姐個個中文流暢，出價討價毫不含糊，一問之下才知道店是台灣人開的，櫃檯小姐都是越南人，每週有台灣老師教中文。據說，在越南類似這種紀念品販賣店十之八九都是台灣人開的。
台灣在越南的影響力可不是這種小家子氣象而已。西貢濱海的台商工業區才是主角。原定旅程有參觀工業區的行程，後因時間不許而作罷。卻在飯店中巧遇台塑董事長王永慶先生，他特地來此考察環境評估投資計畫，我想起台塑在麥寮建蓋六輕的廣懋用地，大概想像了一下工業區的遼闊和寬廣。
西貢河上的晚宴，可視為台灣文化的異國重現。
我們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走上有保鑣守門的橋板，登上泊靠西貢河的遊艇，被帶領至預定位置落坐。遊艇共有三層，我們坐在最下層，每層各有一個舞台，上面有歌手演唱，有鼓手、吉他手、鍵盤手、貝斯手等樂師們伴奏，意外的是歌手唱的全是國台語老歌，什麼愛拚才會贏啦，什麼新鴛鴦蝴蝶夢啦，歌樂聲震耳欲聾，低俗難耐。同船的食客，幾乎多是台商卻大呼叫好，稱心快意，不時點歌、奉酒、給小費，報以如雷的掌聲。上桌的菜不是越南河粉，也不是越式料理，居然是台灣料理，越南廚師做的台式糖醋魚、炒三鮮、紅燒排骨、佛跳角，味道不對，難吃極了。這時我回頭，驚見一雙雙專注的眼神從岸邊投射過來，盯著舞台和船上的食客不放。詢問導遊，回答說是西貢夜晚沒什麼娛樂，只有岸邊熱鬧些，一到傍晚，便全家大小扶老攜幼、情侶雙雙結伴都爭先恐後來佔好位置，聽音樂看看熱鬧。
遊艇啟動，開往西貢河下游，往出海口去。西貢市燈火昏暗，看起就像一般的小漁村，兩岸停泊一些商船、抽砂船，只有遊艇的燈光閃閃爍爍，像一尾發光的魚在河上穿行。我想起淡水河繁華的兩岸、想起泰國湄南河悠閒的兩岸，有點悲傷。西貢河兩岸十足樸素、鄉村的氣息，卻承載這麼多急於享樂的遊客，和急於將西貢帶往另一個金華燦燦的繁榮世界奔去的生意人，在悠悠的西貢河上，陳列一幅突兀的水上景觀，與西貢河兩岸風景隔隔不入，來訪的人都缺少一份樸實、一份精緻、一份美感、一份藝術，只將紙醉金迷的茫然帶來，讓西貢沉淪。現在的西貢河，是屬於岸邊眼神專注的越南人的，不是財大氣粗的生意人應該糟蹋的。
台灣人和美國人之後，也許法國人偶爾會來一趟。
西貢的第一郡，法國殖民越南的政經文化中心，素「小巴黎」之稱。街道寬闊、整齊，二樓式的紅樓洋房櫛比鱗次，間有著名的紅教堂、行政中心，建築深具歐風特色。郡內綠樹扶疏、綠意盎然，行走其間，如處歐洲小城。我們在紅教堂邊的郵政總局拍照留念，向小販購買風景名信片，每套十張新台幣一百元，一時間小販們蜂擁而至，小販們為了生意不惜惡言相向、破口大罵，看得我們目瞪口呆。聽導遊說才得知越南人民平均每月所得僅有八塊美金，名信片利潤一套至少可賺進二塊美金，影響巨大，拚了命也要賣出自己手中的明信片。在浪漫優雅的「小巴黎」景物之中，上演這樣你死我活的強售物品的可憐人民，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呢！
回程，機場前擠進滿坑滿谷的人，和剛到時的景象一模一樣。我問導遊，導遊說：「在越南，出國算是一件大事，全家甚至全村莊都會來送行，就擠成這個樣子。」「所得不是很低嗎？怎會有錢出國？」「大部分是去台灣打工，當外勞啊，當越南新娘啊！」仔細看來，一小群一小群的圈圈裡面，大家都紅著眼，一、二個人正留著淚，離鄉背井，生離死別似的。他們到台灣去，心中一定編織著淘金夢吧！早晚賺飽一筆錢，衣錦還鄉，風風光光。或是犧牲自己一輩子幸福，遠嫁台灣，好讓家人溫飽。可恨的是，許多錢竟都被層層剝削，進了仲介人的口袋裡，一個子兒也多取不得。
飛機起飛，西貢市在腳下，越南領地漸次變大，西貢市內潮來潮往的中國製機車，在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安然交錯而過，向前流逝的畫面卻在此刻浮現腦海。戰爭已遠，鎖國結束，相信再過不久，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越南街頭會出現一部又一部的私家轎車、卡車、遊覽車，塞車愈行嚴重，終至動彈不得，著實是一個繁榮城市的困擾。
但是繁榮與衰敗、光輝與疲弊、安定與動蕩，是否就像一線鐘擺，來回往復，周而復始，在西貢的生活，在越南的歷史舞台上，在人類幽微而隱匿的慾求與不安中，週期性地，蕩過來蕩過去，蕩過來蕩過去。
蕩啊蕩的，永無止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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