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嗎？我們。
當我們換妥便服拎起背包，花花綠綠地集結在料羅灣碼頭有說有笑時，身著白軍衣的海軍弟兄已經開始指揮讓登上蛙人快艇，準備接駁前往因退潮而下錨在外海的運補艦。經過一小段風浪，好容易全員登船，船笛嗚嗚大響，起錨回返台灣。我們杵在甲板上，忽然全安靜下來，望著面前這座綠色小島，一時思緒萬千，又壓抑不住內心喜悅，直到有一種聲音漫湧上來掩蓋其他，彷彿是大家共同心聲似的：「媽的，我絕對，絕對不會再回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退伍後頭些年，我們壓根兒忘記金門種種，只有偶爾在昔日同袍餐會上才猛然回想起片段，但擺在面前關注的話題還是彼此的新工作、新生活和新心情。很快地，三五年過去了，大家陸續結了婚、有了小孩，當生活中偶逢挫折或不順遂時，金門記憶便像魅影一般出沒，閃進腦海裡的盡是寒風刺骨的深夜瑟縮著睡意站哨的經驗，不由得咬緊牙，罵一聲：「都捱過來了，這哪值得發愁！」隨即再度勇往直前。後來更多時候，金門記憶竟像漏水一般不斷從生活中的空隙滲出，最先很可能是話題聊到當兵，先是有人說下基地多累多累、訓練多操多操、班長學長有多機車多機車，待輪到我們抒發時，我們只消點醒他們，「在本島當兵還不爽啊，要知道當初在金門，兩年只能返台四次！哪像你們這些爽兵見紅就放啊。」然後漫長等假的艱辛感覺忽然又重回心頭，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看看窗外天空，擔心大霧又讓飛機停飛，回不了台灣。後來很可能意外間提及貢糖，他們嚷說從沒吃過，我們一定很不以為然：「在金門吃到快吐了！貢糖五花八門，花生芝麻肉鬆蒜味高梁竹葉(甚至豬腳)口味之多，令人咋舌！」然後我們就會想起返台假時在金門尚義機場人手一大串貢糖禮盒的景象。更多時候我們參加酒席，桌上經常出現高梁酒，我們會下意識地舉起酒瓶看看生產地，對著同桌客人說：「高粱，還是金門的好喝。」腦海隨即又浮現同袍一起喝高梁慶祝破百的畫面。
然而究竟是什麼力量逐漸鬆動了當初在運補艦上的壯語呢？誰也說不上來，只隱隱然感受到金門開始像一座強大的磁場，逐漸散發與日俱增的的吸引力，牽引著我們思緒，時不時就閃入生活的空隙，拉扯逗弄一番，這才恍然又已經過了七八年之久，然後就有人隱忍不住了，買好機票，直奔金門，待個三天五日的，滿足地回來了。接著他們便開始慫恿我們，回去吧，回去吧。
當我們決定攜家帶眷，或者呼朋引伴回去時，過去的時光竟像暗房裡的閃光燈啪一聲亮起，忽然全曝了光清晰起來，然後我們便小心翼翼地登機、飛翔，在飛機小圓窗口望見了久違的綠色小島，居然仍和過去一模一樣。
踏進尚義機場後，同機旅客立刻被遊覽車接走，直奔水頭碼頭，他們不是來金門的，他們要到廈門去，金門對他們來說，只是路過，沒有停留的意義。但我們不是，我們是要來重溫、撿拾過往的回憶。
我們在機場門口再次會見了那尊新蓋的風獅爺便放了心，是金門沒錯，是不想回來偏又回來的金門沒錯。和過去一樣我們不是撘公車就是搭計程車回營區，但這回卻直奔當兵時家人從台灣來金門眷探時的旅館，辦好入住手續──才驚覺現在我們已成了外人。然後租妥摩托車或汽車，便直奔古寧頭、太湖、莒光樓、金門舊酒廠、馬山觀測所，風塵僕僕地東趕西趕，貪心地要以天換年，用三天換回兩年所有行跡，我們嘴上還滔滔不絕地向親友們吹噓著，想當初是怎樣怎樣，哪像現在如何如何，其中當然不免憑空增添了許多誇大不實之處。等天色稍晚了，才回到金城，到一處藏於巷弄間不知名的閩式四合院餐廳吃海鮮，那是過去學長帶我們來的，吃一些台灣吃不到的菜色，什麼炒佛手(沙灘上一種生物)、蛋炒蛋(雞蛋炒魚蛋)都在那裡嚐到，更重要的是當初來這裡不是學長破百破月、就是我們破冬，而那是軍人心中最大的得意，只是今晚絕難重現當時氣氛。
飯後踅到金城街上閒逛，原本冷清的模範街紅樓群已被整修得煥然一新，裡頭還有兩三家泡沫紅茶館播放著搖滾音樂，十分熱鬧。再往前走，忽豁然開朗，只見高高的牌坊襯著月色，原來到了邱良功母節牌坊，這牌坊我們很熟，但總沒人願意去深究一下邱良功是何許人也，他媽又怎樣含辛茹苦贏得此坊，我們只會口耳相傳說這牌坊是古蹟肯定要瞧瞧便是。一旁的金吉利鋼刀店還沒關門，多年來擺在門前的廢棄砲彈似乎一顆也沒少，而牌坊後我們常光顧的廣東粥老店則大門深鎖，看來得明兒個一大早才會開張。再往前走，過去大門深鎖廢置許久的一座古衙府，如今已門面一新，成了金門鎮總兵署，經過大肆修整，看上去美輪美奐，裡頭還有許多精采展覽，不過那是我們陌生的老金門。走出總兵府，踩在街道新舖的人行地磚上，迥異於過去我們走的水泥路，這也是我們陌生的新金門。
隔天，我們要到太武山爬山，途中也會發現原先的伯玉路已由兩線道的夯土路變成四線道的柏油路，太武山腳下的防衛部隧道口新築了一道水泥牆，不得其門而窺。只好上山，幸好太武山上的「毋忘在莒」碑仍在，而山頂上的鄭成功觀兵處被金門國家公園處整治一新，舖了上木平台，憑檻遠眺，金門全島、灣港、海洋、大陸幾個小離島，全都一覽無遺，快哉！風從山下颯颯吹來！雄哉此景何等開闊，非太武山不得有此感受。下山朝山外去，我們還興致昂然地向親友解說，想當初一到今天這種假日，「山外」騎樓下必然胼肩雜沓，爆擠著放假的阿兵哥，大家情願在小騎樓上摩肩接踵，也沒人敢走出馬路上，因為師部的憲兵正騎著野狼機車虎視眈眈地在那裡繞圈子尋找獵物，糟糕的是郵局附近那裡沒有騎樓掩護，大夥兒在提款機前排了三、四十公尺長的隊伍等領錢花用，憲兵機車聲一接近，原先筆直的隊伍立作鳥獸亂如洪水潰堤，逃命之危急比夜市攤販之躲警察猶驚險千分，唯剩提錢還沒吐鈔出來的冤大頭兔脫不得，憲兵一逮到人便百般挑剔，登記違規。──後來躲憲兵竟成了我們最具憂患意識的集體行為，就像抓迷藏躲鬼一樣。──還在天花亂墜絮說時，已經來到山外，不料，騎樓上、馬路上竟看不到一個阿兵哥，可今天是禮拜天啊，繞來繞去還是沒看見半個軍人。找了一家店家問，才知道國軍因精實案及戰略調整把金門的兵力縮減，全金門阿兵哥所剩無多了。我們走在山外街上，頓時覺得寂寥，許多店依舊熟悉，貢糖店、書局、撞球間、電影院、泡沫紅茶店、漫畫店、金門名產店，但是整個氣氛不對了，太冷清了，這不是我們過去的山外了。
我們很快收拾好心情，暫且和親友們熱絡地買起高粱酒和貢糖，還猶如識途老馬一般極其熟識地充當起解說來。買完後，我們心情才又開始緊張起來，因為接下來便是要去此行最為重要的景點──車子逐漸接近，似曾相識的場景一一映入眼簾，正疑心是否超過，車子竟已駛出村口，趕緊回頭，可彎來繞去居然遍尋不著，急忙找一路人相問：「某營連不是在這裡嗎？」路人答道：「是啊，不過早已拆光了。」路人復舉起手，指著前方路口說：「你看，轉角那個公園，就是以前的某營連啦。」我們愣了一下，待回過神來便喃喃自語：「怎麼會變成公園？怎麼會變成公園？」路人又說：「沒辦法，阿兵哥撤光光了喔！」我們走到公園前，腦海還不斷浮現舊營區的大門、營房、操練場、餐廳、軍械室，轉眼間都變成了完全結合拼湊不起的小土丘、水澤和庭閣樓臺，我們站公園入口看了一眼，就連踏去的氣力都沒有了，親友們問：「為什麼不進去看看？為什麼不進去看看？」我們搖搖頭，歎口氣說：「都不對了！都不對了！」
然後我們便若有所失地蕩到水頭碼頭登船準備到小金門，沒想到原先簡陋的水頭碼頭已經變了樣，旁邊新蓋一棟大樓，碼頭邊更是人聲鼎沸，原來都是要到廈門去的旅客。船晃到小金門九宮碼頭，碼頭邊新開放的九宮隧道(和翟山坑道一樣都是過去海軍陸戰隊藏小艇的通海隧道，我們那時候還沒開放)，我們走進去參觀，同樣好奇、一樣驚訝──竟覺得自己活像觀光客──忽然間，興起一個念頭，漸漸洶湧起來，隨後我們便心不在焉地陪了親友逛八達樓子、湖井頭戰史館等地，再告訴他們海園餐廳很值得一吃，但是晚餐卻不吃海園了──我們要重回金門去吃我們過去常吃的東西，遂急急忙忙趕回舊營區，過去有好幾家賣雜貨的店家大多關門大吉，只剩一家還在營業，我們推開門，忐忑不安地問：「請問有賣炒泡麵嗎？」老闆娘親切地回說：「有！」我們喜出望外，趕緊招呼親友們坐定，好生等著陳年歲月的滋味。等老闆娘端出碗盤出來時，炒泡麵的味道已經佔領我們的思緒，把我們推回過去半夜下哨、加完班飢腸轆轆的時刻，隔著圍牆等待電話訂來的炒泡麵──開水泡開的兩包泡麵，佐以蔥蒜椒油快炒而成──填補了多少日子的飢餒。我們細嚼著炒泡麵，全然聽不見了老闆娘和親友的對話，此刻我們已經神遊回到我們的過去，那個永遠都回不去、記不全、印證不來的舊時光了。
然後我們便安心地離開雜貨店。
隔天，當我們重回空中，透過機窗下瞰被海洋擁抱著的這座綠色小島，卻已不復當年牢騷：「媽的，我絕對，絕對不會再回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非但我們違反誓言，來了，並且憑著一丁點的氣味、似曾相識的景況，讓我們得以再一次重溫那早已消逝、說也說不清晰的情感、悸動、或者誇飾過頭的苦辛──哪怕今日之金門已非昔日之金門，或者說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當早熟的滄桑感受瞬間爆發，我們知道我們早晚還是會再回來的，到那時候，或許連炒泡麵都沒了，甚至連舊營區改建的公園又變作其他事物，更甚者連我們都老到和舊照片裡年輕軍人模樣也對不起來了，但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永遠知道、也恆常清楚，我們曾在某個特殊的時間、空間底下，一齊在金門待過，苦過，樂過，我們或許不曾相識、也不必相識，憑著這一點曾同居過小島的感情，我們便知道我們自成一群，與眾不同，也因此，無論時間過了多久多遙，未來的某一天，我們肯定又會再一次重回金門，因那是我們曾共同過的年輕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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