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個愛美的老太婆。
當然，誰能保證自己要是八、九十歲了還不是整頭白髮？不過從她那都被手摸到圓潤的小木箱來看，染頭髮的、挽臉的、保養的……林林總總，也不知道要弄給誰看。
總之，奶奶是很老了沒錯。所以在我的認知裡面，她就只是個老太婆。
老太婆已經死了。這不是記述活人的故事，而是懷念死人的一段回憶。
不管人幾歲，該回憶的事情你就是會回憶，不該回憶或者說不值得回憶的事情，就算你拚死命地想，得到的也了不起是個輪廓。就算清晰，也沒什麼意義。
一
「寶寶啊，來幫奶奶搥背！」奶奶在餐廳拉開了嗓門叫著。
「哈哈~奶奶今天叫的是『寶寶』呢！」電視上的卡通正演到正義的機器人準備最後一擊，好讓邪惡永遠消失，大我四歲的哥很高興今天不是他搥背……
「真煩耶……」我嘴巴嘟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走向餐廳，奶奶還是一樣吃著她的客家麻糬，旁邊則放了一壺東方美人。
說說麻糬吧，奶奶的私房點心，跟她所謂「不正宗」的其他麻糬比起來，還多了份嚼勁（所以我才懷疑她假牙是不是太高級了些）！即使現在我都十七歲，會弄頓能吃的晚餐了，都還研究不出那樣的嚼勁。是糯米嗎？還是單純的經驗老道？
而奶奶最厲害的是三兩下就能成就這樣的點心，佐上花生粉、黑糖或是滷汁，簡單卻美味。
回到餐廳。
奶奶一邊喝茶一邊享受著孫子的「孝心」，不時還用廣東話哼著聽也沒聽過的歌曲。這樣子，她可以在餐桌前坐上一個下午。
小時候的我跟哥哥，都是活力旺盛的小鬼頭，常常不懂為什麼人可以一直坐著。坐著就這麼一直坐著，屁股不會癢嗎？腰不會酸嗎？奶奶不累啊？
不知道，反正我們看到的奶奶，是這個樣子的。
二
奶奶抽煙，幾乎想到就會抽。奶奶擅賭，只要是麻將、撿紅點的玩意，沒有鄰居能從我們家拿到好處！只是每次過年，老人家都會察言觀色，故意放幾次腔給我們這些剛領完紅包，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小鬼。
奶奶很強勢。聽說奶奶以前是名門望族的千金大小姐，大概頤指氣使慣了，嫁給耕田的爺爺後，那種驕氣就轉換為家裡的各種命令，舉凡買菜、抓藥、家事……當然還包括搥背，都是會有人幫她弄得好好的。
所以我一直不懂，爺爺為啥子會娶奶奶。即使奶奶都死了，這個疑問我還是一直得不到答案，爸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不要老是叫小孩幫你搥背啦，也不會去折折衣服！」爺爺吼著。
「你不要管啦，我在享福。」奶奶無視爺爺的話，依舊是帶著笑臉享受著。
「真不知道娶你為啥的！！」爺爺大罵。
「你惦惦啦！！」奶奶用新學到的台語吼了回去。
我跟哥哥笑。
這是每次都會出現的對話，不曾改變任何一字。這場景唯一有可能改變的，就是搥背的人可能是哥也可能是我。爸跟媽不曾出現，不知道為何，反正我現在的記憶裡頭就是只有爺爺奶奶還有我跟哥四個人。
這當然不是夢，但是模糊的程度也跟夢境相去不遠了。
得澄清的並不是人物跟場景，而是情緒。爺爺跟奶奶互相吼罵的時候聽得出來是真心要吼罵對方的，而不是什麼甜蜜的嘻罵。
這點我不懂，長大以後現在的我也不懂。但是真的能確定那種吼罵的情緒當然是長大以後才懂的，誰在小時候就懂得所謂吼罵呢？
三
「奶奶我要買乖乖。」乳臭未乾的我抬頭對奶奶說。
「那我要買蝦味先。」哥哥以為跟人家吃不一樣的東西就代表他成熟。
「一個人只能買一包喔。」奶奶牽著我們倆走進雜貨店。
小孩子問一百個有一百個都愛吃零食，愛買一些有的沒的小玩具。而有孫子的老太婆問一百個有一百個都會買給她的孫子。這就是賣玩具或者賣零食的人永遠不會餓死的原因。
這時約略早上八點，回到家以後的我跟哥哥開始吃零食、拼機器人、互相扭來打去，玩些小鬼永遠玩不膩的把戲。
每天早上奶奶在帶我跟哥爬完山後，八點準時在家門口和她那群年紀一樣大的老太婆老頭子開講。而爺爺呢？當然去準備曬衣服了。
我跟哥常常去聽她們閒話家常，從最近的菜價啊，新的里長伯啊，到誰家媳婦又生啦，就像新聞報導一樣，明明就已經沒有國家大事了，還是擠得出什麼自殺、火災、緋聞八卦來填滿整個節目。
當然，有時候也會聽到些精采的，像奶奶年輕時候，有多少公子哥兒要追她，還送她禮物什麼……直到她被爺爺騙了私奔……
這大概是爺爺自願要去曬衣服的原因之一吧！
奶奶很詭異。我長大以後對奶奶下了這麼個註解。
最大的因素當然不是她會抽煙賭博。她最詭異的地方在她的右手拇指是歪的！誰的姆指不是歪的啊？我這麼說奶奶的拇指，是因為她的姆指伸不直。爸說奶奶很久以前是很會刺繡的，專門用這一技之長來填補務農的爺爺賣掉米之後還不夠的孩子學費，從她手底下出現的花兒鳥兒，大家都搶著要！後來就連姆指都伸不直了。
小時候我一直把這當成爸對奶奶的吹牛崇拜，因為家裡根本沒有什麼刺繡作品。直到奶奶死了以後，報紙上竟然出現一小篇報導奶奶死掉的事情，標題取的是「台灣刺繡專家王奶奶逝世」……
那是奶奶在當千金小姐時學會的吧，爺爺沒對我們說過，爸當然也趕不上那段青春，他也只是略知一二罷了。所以，奶奶的青春對我們來說，比什麼都還不清楚。
四
人都是會死的，這一點我很早就看透了。至少比很多人來得早，這個我很肯定。今年十七的我經歷過了幾場喪禮，每一場我都沒哭！
倒不是說死的人跟我不親，而是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該哭？有什麼好哭的呢？她也陪了我們這麼久。累了，那就休息了吧？很合理啊，不懂得為什麼喪禮就一定都得每個人哭得淅瀝嘩啦的。
媽媽學佛，她說我想的很對，那也是一種解脫，人世皆苦，走了未必不好。我不覺得人世很苦，只是不覺得人走了以後有什麼好讓別人替他難過的。
我的生命中第一個喪禮，是奶奶的。那也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穿得全身白。
說真的，當你是喪禮中的關係人，而不是單純來參加的人的話。不管你是在殯儀館還是在靈骨塔甚至是骨灰焚化場，你根本都不會去想到那些所謂恐怖的場所或者什麼僵屍鬼故事。
你只是很單純地扮演你在那喪禮上所該扮演的角色。像我，就只是個不停鞠躬回禮的家屬。來看奶奶的人倒是不少，所以當孫子的我也就只好不停的鞠躬鞠躬鞠躬鞠躬再鞠躬。
謝謝你們來看奶奶。
五
奶奶，妳在那過的好嗎？還是妳根本已經投胎變成了一個小鬼呢？你孫子我過得還不錯，能吃能睡還能玩玩樂器，娛人娛己，很不錯吧？
現在每個禮拜都得回去幫爺爺打理家事，有時還得替他拿藥。我說奶奶啊，爺爺的病越來越糟糕了，妳可別太久沒和爺爺拌嘴，把他也找過去陪妳吶……
嘖……妳孫子這個月的零用錢要透支啦，這些冥紙好歹折合新台幣也要五十元，至於妳愛抽的新樂園也沒再賣，沒法孝敬您了，真是令人沮喪啊！
至於麻糬，我勉強弄了點，嚼勁嗎？我還是抓不到訣竅哪，您就將就著吃吧。
我說奶奶啊，妳孫子我還是把不到妞呢，妳是不是應該幫點忙有點表示啊？我把不到哥也把不到，你想咱家斷後啊？奶奶！
爸爸媽媽最近都在大陸忙，哥哥現在在當兵，很幸福的文書兵，我還是念著我那不知道在念啥的書……
奶奶，妳在妳的世界裡頭也要過的好好的喔！
對了，妳要是還沒投胎的話，那多等個幾十年可以嗎？
這次，換我當妳奶奶，換我來疼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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