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魁北克漢語演講比賽了，這是由蒙特婁幾家大學輪流主辦、中國大使館協辦的活動，每年都吸引了很多學習漢語的洋人學生參加。得了獎固然是好事一樁，可以和世界各國派出的代表一起到北京參加決賽；沒得獎也是一項資歷，如果想到中國留學，這個參賽經驗往往被中國的教育單位視為對中國文化與語言興趣的象徵。尤其無論得獎與否，都可以在參賽的過程中認識大使館官員、以及其他大學的老師和學生，因此場面總是很熱鬧，已經有越辦越興隆的趨勢了。
因為每年都被教授們徵召去現場幫忙，今天我也一大早就趕到蒙特婁大學去。就如往年一樣，八位裁判都是大使館和各大學派出的代表，很多中國留學生聞風也跑來參觀，比賽開始以後，我就坐在她們中間，也算是少數的「台灣代表」了。參賽的學生們都是有備而來，有個魁北克女孩帶來小提琴，一邊講中國民謠的故事，一邊用小提琴演奏：「這是魁北克版的康定情歌喲！」也有個中法混血男孩帶來成龍和章子怡的海報，現場表演「CNN記者訪問中國影星」的八卦，引起笑聲不斷。當然也有為了刻意討好結果適得其反的例子，有一個男孩穿得西裝筆挺，說要和大家談談北京2008年奧運的新聞，原本以為會是創新意見的發表，沒想到竟然全是官方說法：「新中國成立以後，政府為推動全民體育精神不遺餘力，此次奧運組委會也把和平與勇敢的奧運精神作為最高指標」，聲調是標準漂亮極了，不過…？我還不敢太張揚，反倒是隔壁從河北來的長髮女孩湊過頭來：「這是什麼老掉牙的東西？八成是從人民日報上剪貼下來的吧？」
到了倒數第二位參賽者，上台的是一位戴著眼鏡、留著褐色短髮、穿著黑色長洋裝的女孩。她說：「今天我要和大家談談兩個漢語詞彙『小心』和『危險』。」，我正在好奇「這是什麼意思啊？」她便開始介紹自己是從德國來的留學生，老家就在有名的黑森林。高中畢業時因為對中國文化很有興趣，她便隻身到台灣旅行，寄宿在台北的一戶人家。那個家庭對她很照顧，只是每每在她出門時老對她說：「小心！外面很危險！」有幾次她騎著車出門兜風，傍晚回家時，那家的媽媽和兩個孩子直直叨唸：「哎喲，妳怎麼可以自己騎車出去？太危險了！」對當時一句漢語都不會說的她，這兩個詞「小心！」、「危險！」卻因為天天聽，一會兒就記住了，也一直以為這是台灣人特有的招呼方式。她說，那家人特別不喜歡她去游泳，偏偏她在德國時養成了游泳的習慣，非常喜歡到泳池去。於是只要她帶著泳衣出門，那家人便又開始叨唸：「水裡很危險啊，一定要小心！」這個女孩對我們說：「就因為我知道她們會叨唸，所以從來沒讓她們知道——我曾經和朋友一起到台南的海灘游泳游了兩天呢！」
有一回，她的老家寄來好幾張故鄉的相片給她，她喜孜孜拿出來向那家台灣人炫耀。黑森林的濃密樹木蔓延好幾個山頭，她的家就在森林中央，旁邊沒有民房，只有一片翠綠。她原本猜想這家人會誇獎：「哇，妳家風景好漂亮喔！」殊不知，這家人端詳了相片許久以後，竟說：「這個地方看起來很陰森喔？一定很危險！」
這個德國女孩在台灣住了一年後就回故鄉去了，終於再也不必聽到「小心，危險！」的叨唸。沒想到，她回到老家後，耳根清靜，反而覺得不習慣了起來。她說，德國的父母親從來不干涉子女出門去哪兒，不把子女的去向太放在心上，這是賦予子女的自由。可是「我因為這種自由而快樂了嗎？沒有。回到德國以後，我終於明白，有人時時刻刻向你叮嚀『小心，危險！』是因為他們關心你，為你擔心，想要保護你。在沒有人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同時體會了自己是一個沒有人在意的人，因此常常覺得很孤單，很寂寞。」
隔了沒幾年，當年她寄宿的那個台灣家庭的兩個孩子，終於背起行囊前去德國探望她了。那兩個好朋友住在她黑森林裡的家，她們騎著腳踏車到森林裡探險，還爬到山頂體驗雨淋的滋味。每每她們之間哪一個人要出門時，另外兩個人便說：「小心喔，外面很危險！」這個德國女孩說：「我隔了幾年後又再度聽到那句話，真是好高興，覺得身旁又有人關心著我了！」兩個好朋友在她家度過了三個月快樂的假期以後就回台灣了，她送她們去機場時一直很依依不捨。登機前，她們在登機門口互相擁抱，「她們兩人要踏上空橋的時候，又轉過頭來對我說：『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注意危險喔！』，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下一次再聽到這樣的溫情，會是什麼時候呢？她說：「我的好朋友教了我很多事情，我一定要把漢語學好，再回台灣去，好好跟她們說：『小心，危險！』」
她的演講完畢的那一剎那，全場掌聲如雷，我看見很多裁判和教授們都頻頻點著頭，低頭微笑著寫講評，這一個德國女孩必定是今天的冠軍得主了。隔壁那位河北長髮姑娘又湊過來：「台灣人真的說『小心，危險！』嗎？雖然大陸人沒這個習慣，我也覺得很感人！」我笑著對她說：「是啊！」但是馬上就把頭轉開不敢給她看見，因為，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久違了的島嶼啊！那個德國女孩，把我的思念一瞬間全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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