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阿爺終於完成了撿骨入塔的儀式。
依稀記得那個燠熱的傍晚,我從公車上看見了停靠在家門口的救護車,還有難得在平常日回家的阿叔,也不知道怎麼的,感覺當時心裡出奇的平靜,好像一點都不意外這一天的到來。
那天是星期一,我是個高一生,身上還穿著卡其色的軍訓服。
過世前,阿爺的身體已經病了好些年,情況總是時好時壞,嚴重起來常常忘了誰是誰,每每惹的阿奶淚眼婆娑一臉悽惶。
阿爺有一輛沉的不像話的鐵馬,貨真價實的鐵馬,小時候爺總是騎著它載著我跟哥哥悠閒的晃到廟口的雜貨店,用一塊錢兩顆糖的代價,逗的嘴饞的我和哥哥眉開言笑、樂不思蜀,然後祖孫三人就這樣悠哉輕愜的一路兜風回家。之後,爺的身體健康每況愈下,最後一次的鐵馬出遊,我們在路上跟喝酒的摩托車騎士發生了擦撞,說也吊詭,時至今日,我還牢牢的記得當時鐵馬倒下的那一瞬間,還有案發的地點。誰都沒有受傷,我們出奇的幸運,只是沒想到那卻是我最後一次搭阿爺的鐵馬。
爾後的印象裡,阿爺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家裡休養,狀況好一些,他就會拎著鐮刀、工具,帶著鬼靈精怪的哥哥上山去做些簡單的勞動,阿爺口中的鄉野故事總是沿途說個沒完,牢牢的吸引著頑皮的哥哥。小時候我是不愛上山的,只能眼巴巴的聽著哥哥跟我炫耀他和阿爺的小秘密。
後來,阿爺的健康狀況又更糟了,莫名的暈眩讓他幾乎不大出門,大多時候都坐在姑姑買回來的搖椅上,聽著他的收音機……
差不多是從小學開始,我有一份專屬工作,就是負責幫阿爺剪腳趾甲。
每一次剪到左腳的大拇哥,我還真是沒輒,厚厚的指甲實在讓我不知如何下手,這時阿爺就會開始說起小時後放牛被牛踩了一腳的故事,解釋他指甲壞死變形的原因,然後一臉無奈的看著我。我回以微笑拍拍胸,露出包在我身上的豪氣,索性專注的跟指甲纏鬥起來。
這是我跟阿爺最親密的時刻,因為他會開始嘟嘟嚷嚷的說起一些往事。
阿爺說過他有幾枚龍銀,交代著以後要留給誰誰誰……因為數量有限,只有家族中佔少數的男丁有名額,阿爺說完總不忘安慰我說──
因為妳和姐姐都是女孩子,龍銀不多,所以就留給哥哥跟堂弟好不好?
好,我點點頭,接受了阿爺的商量。
接近過年的時候,阿爺也會趁著修指甲的時候問我說──
我錢不多,過年紅包給妳兩百塊好不好?
好,我點點頭,兩百塊可以買好多糖球呢!
我是個貨真價實的跟屁蟲,阿爺到叔叔家小住幾天,我死活也要跟著去,阿爺曾經在新北投的傳統市場買過一雙非常漂亮的涼鞋送我,每天下午,我就會穿上漂亮的涼鞋跟阿爺手牽手去公園散步,喝百香果汁,然後才又散步回家。
有一陣子鄉下流行簽賭大家樂,阿爺也小玩過幾次,試試手氣,我總和阿爺小聲的交換意見,聽他說說目前戰績如何,不忘開幾支明牌供他參考。若是到了選舉年,阿爺則會偷偷告訴我誰準備向他買票,價碼如何,我則會用小大人的口吻評估一下划算與否,然後祖孫倆挨著頭神神秘秘的咯吱發笑。
告別式的前一天,家裡如火如荼的做著法會,趁著空檔一大家子在廚房裡喝茶說話,也不知道是誰先起了個頭,聊起以前阿爺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語,懷念排山倒海而來,大家開始一言一語的搭腔起來,最後,阿爺生前的豁達與頑皮惹出了我們這群晚輩的哄堂大笑。堂伯父看見了,趕緊來告誡我們,要我們謹慎自己喪家的身分,大家這才趕緊斂容噤聲,可是在大家忍俊不禁的目光交流裡,我看到了大家對阿爺最深的懷念。
阿爺的這一生並不順遂,年幼就頓失依怙,弟妹被分送給親戚領養,不到十歲就和哥哥離鄉背景的四處打工討生活,直到和阿奶結為連理,他才重新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家。下葬後的某一天,我夢見了阿爺──
穿著入殮時的壽衣,坐在仿古木椅上,背後是花鳥雕刻的復古窗櫺,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四周是熱鬧的、歡愉的,好像有很多客人存在,儘管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但是我卻清晰的看見阿爺臉上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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