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筆記]文學潮－－以新批評理論分析夏宇的『Salsa』
夏宇在1999年個人發行詩集『Salsa』。以下就以詩集中的同名詩『Salsa』來細讀（close reading）並得出作者人格經驗所投射的客觀共同經驗，並同時對比夏宇1983年出版的詩集『備忘錄』裡的其他兩首詩『一般見識』、『銅』，試圖找出夏宇詩的美學風格與形式的統一性（unity）。
首先夏宇的『Salsa』這首詩，是詩集『Salsa』裡面的第28首詩，其內容的主題，是一個第一人稱敘述的女性化主體（注1）幻想自己與美洲革命英雄切．格瓦拉的戀愛情愫投射。
讀完這首詩，可以明顯的感受到一個獨特的女性主體的敘述，貫穿了整首詩的呈現。而詩的進行當中，很明顯的充滿了嘲諷（irony）與弔詭（paradox）。比如：「像許多女人會愛上的切．格瓦拉說的/我穿上印有他頭像的T桖睡覺（注2）/對那種再也愛不到的男人只能如此」（salsa，頁092）。這是詩的第六句到第八句，在前面五句，第一人稱敘述自己追求愛情的渴望，以及表明了她即將要為此採取行動。但是後面卻接上了這三句，而這三句話卻十分諷刺。因為第一人稱的我既然要去找尋一段愛情，或是一個新的對象，但她卻將目標鎖定在一個「再也愛不到的男人」，而且學習那個男人的行為，然後開始陳述她想要摸他的頭髮、替他點煙、替他去找尋治病的藥。但是這些事情根本就建立在那個她無從以認識那個男人的前提之下，所以是典型的反諷。那個我藉由這樣的陳述，去點出她自己雖然想談戀愛，但是身邊卻沒有一個自己看得上眼的男人，所以只好將自己的愛意投射在一個虛擬的人物上面。
而弔詭的部分，出現在後面那個我開始陳述自己懂得格瓦拉愛的唐吉軻德（注3），以及與格瓦拉同時代的加洛克的在路上（注4）。所以她說「同樣的事物逼近我/用不同的形式」（salsa，頁093）因此她自我想像化身為切．格瓦拉，幻想她自己正準備解放整個南美，並且引用波赫士（注5）的詩觀，來進行一個自我投射與現實人生的對立狀態。比如：「我跟你一起去革命/但是允許我隨時可以逃走」（salsa，頁09４）、「所有寫好的詩/都早已經有它們的位置/它早已存在/早於所有的革命/以及我的逃走」（salsa，頁09４）。而在這樣的陳述當中，那個我同時化身為格瓦拉，並試圖體驗他的人生。以一種愛情伴侶的身分，隨他到天涯海角。但是同時那個我自己也意識到她自己怕死的性格，以及她根本就不可能跟上那個年代那個潮流，以及格瓦拉那個人，去從事她的愛情與革命。所以她用波赫士的詩觀，來點明了她自身的現實狀態，與不可能愛上的男人的傳奇生命，其實是早已經被設定好的世界背後的命運之手的操弄。詩自動進行著，同時也在文字當中預設了那個我的下場，以及不可能的戀愛。所以從她化身格瓦拉到波赫士詩觀的這一大段，其實就是一個弔詭。表面上荒謬，而實際上又十分真實的陳述，將邏輯現實中不相干的諸多元素：格瓦拉、加洛克、波赫士來意喻出，而非平鋪直述的第一人稱我，想談一場戀愛，在現實生活中卻找不到對象的情境。
所以在此來歸納文本的內容呈現，這首詩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我在進行自我情感的描述。首先那個我用沙丘來象徵自己的情慾流轉，然後說自己必須行動，藉著行動來找出動機，然後就穿上了自己愛不到的男人的T桖，然後幻想自己如果結識那個男人可以為他做些什麼事，並試圖去了解他的想法，然後跟隨他去從事著他的理想、他的革命。然後她開始化身為那個男人，要解放南美。說出只會一句的西班牙文。但是當這個模擬的愛情，那種兩人水乳交融合而為一體的崇高時刻，愛情到達最高峰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畢竟與那個男人相隔太遠，只能用中文說出了：「我跟你一起去革命/但是允許我隨時可以逃走」（salsa，頁094）然後自我假設會被人恥笑，因為她的認知、她的氣魄，畢竟還是女性化的一個女人的想法。所以她自我解套，用波赫士的詩觀來解釋自己為什麼做不到。然後就是一句：「關於革命與詩彼此傾軋的部分/我播放一段salsa（注6）跳舞打混過去」（salsa，頁094）來作結。這兩句不但意味著她對於虛幻愛情與自體現實的相互對立，革命象徵她愛的虛幻男人；詩象徵自己－第一人稱的詩人主體（注7）－而這兩者彼此對立。所以她最後就撥放一段音樂，然後跳著舞來迴避這個問題。這個結尾非常程度的象徵著第一人稱最後的意志。她想要一個男人，想要談一段感情，但是因為她想要的男人是要像格瓦拉那樣為了理想去革命的男人，但是她其實根本在生活中遇不到那樣的男人。縱使遇到了，她也不會跟著對方去革命。她只是想耍浪漫。所以她幻想自己與那個男人結合，化身為他，最後還是以一個詩的先驗性的宿命設定，而讓她回歸到自我原先的狀態。可以說這首詩藉著這樣的形式，去講一個女子對於戀愛的追尋與逃避現實式的不安的任性。這就是這首詩的意義。
以上是用新批評文學理論中的反諷與弔詭，以及對文本的細讀等方法來解夏宇『Salsa』這首詩。不過新批評還有一個核心的概念，就是我們必須試圖從作者的文本中透漏出的個人經驗，來歸納出獨特的形式與風格，來尋得詩的文本風格的統一性。所以以下我想就兩點我得到的夏宇特色：她的個人手法與女性特質，來介紹。
關於夏宇的個人手法，由她早期的詩作『一般見識』、『銅』與『Salsa』都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首先在『銅』與『Salsa』中分別有以下的句子：「晚一點是薄荷」（備忘錄，頁039）、「我還是願意偷偷自己是那沙丘」（salsa，頁092）。在這兩個句子以及夏宇的這兩本詩集中，都很容易可以看出一個特色。就是夏宇會直接將主詞接名詞。晚一點是薄荷、我是沙丘，中間常常刻意的省略了動詞的作用，然後直接靠字詞的自身符號意義，比如顏色或是客觀事物的樣態，去形容主詞。所以很多時候連形容詞也會跟名詞互用。這造成了一個雅克慎所謂的陌生化（devices）的效果。讀者在夏宇沒有給予太多的解釋的情況下，必須自動在主詞與名詞或是形容詞、副詞之間去作跳躍的聯想。這是夏宇詩的一大特色，也是她的斷裂式的語句被認為是具有後現代性的原因。
此外，夏宇的詩有非常女性化的女性特質的成分。就以『一般見識』與『Salsa』中的句子為例：「一個女人/每個月/流一次血/懂得蛇的語言」（備忘錄，頁078）、「我跟你一起去革命/但是允許我隨時可以逃走」（salsa，頁092）。前面用月經來潮的女性生理上的喜怒不定的情緒，用蛇的語言來作象徵。然後在後面的想要革命，卻中途又想逃跑的非常陰柔而不陽剛的語法。甚至於『銅』在當中的「晚一點是薄荷/再晚一點就是黃昏了」（備忘錄，頁039），也是用柔和的意像而不是激烈的情境建構。而都是由一個沒有規律、沒有形式的詩人的非常主觀的視角，去鋪陳句子。像『Salsa』中的「真想/替他/為他/他愛的我也」一種被動式的溫柔的付出，在意象的自由變換跳躍中，同時也呈現出了很多女性獨有的特質。這就是我讀到的夏宇詩中的女性意識。
注1：由於新批評的細讀（close reading）必須去除對於作者、讀者，與歷史的外在影響，而只就文本進行分析。所以在不提到作者夏宇的性別主體與性別認同，或者是試圖進行的陰性化書寫的前提下，在此用『女性化主體』來簡單的描述詩的內容。
注2：格瓦拉自己曾說過，他崇拜毛澤東並穿著毛的頭像的T桖睡。所以這句話明顯是借用自格瓦拉。不過詩人並沒有特別去標明出來。
切格瓦拉：美洲民族英雄，活躍於70年代，死於80年代初。
注3：由於細讀的去歷史性與不討論文本之外的原則，所以在此無法交代唐吉軻德這本小說的背景與意義，以及格瓦拉如何用生命體現這本小說的主旨。
注4：由於細讀的去歷史性與不討論文本之外的原則，所以在此無法交代詩人提到的美國70年代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傑克加洛克的意義影響，來切入詩的內文涵義本身。所以將「在路上」這本作家的代表作簡介附在下面：
「我目睹我這一代最優秀的心靈被飢餓的、歇斯底里的、赤裸裸的瘋狂所摧毀‧‧‧」 ，美國「垮掉的一代」既已成為時髦，加洛克則被認定是它的代言人。基於一種對於自由的本能需求、以及放蕩不羈的生命表態，一群美國遊子在美國這塊大地，從容地來回遊走，展開一場他們稱為「旅途上」的逐夢歷程。作者所構思的這部小說，儼然已成一部史詩式的作品，它講述的是「美國拓荒本能的復甦和這種復甦在這一代美國人身上的體現。」也因此，《在路上》是一本可以和馬克吐溫《頑童歷險記》和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等量齊觀的小說，因為它們不僅探索了個人自由的前課題，也同時質疑了「美國夢」的種種前提。值得玩味再三。
注5：由於細讀的去歷史性與不討論文本之外的原則，所以在此無法交代波赫士的影響與意義。他是拉丁美洲的重要詩人，偉大的文學家。以下是簡介：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阿根廷作家、魔幻現實主義鼻祖，他寫作的範圍廣泛包括短篇故事、小說、評論和詩，主要作品有《迷宮》與《砂之書》。
注6：由於細讀的去歷史性與不討論文本之外的原則，所以在此無法交代salsa是什麼。salsa為古巴獨特的民族音樂。詩人在此用來比賦對於格瓦拉的迷戀的根源－古巴革命的成功與傳奇－同時也反諷的指出她自己根本對革命沒有興趣，被吸引的其實只是salsa的浪漫。這是一個二元對立式的反諷。同時象徵愛情的虛假與現實的殘酷。可惜本報告不是結構主義報告，這個剖析無法用在文本上，所以放在注裡面。
注7：無法避免的，因為夏宇的詩向來非常的私密，非常的個人。所以只好違背細讀的原則，提到了作者主觀的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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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一、『一般見識』
一個女人
每個月
流一次血
懂得蛇的語言
適於突擊
不宜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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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銅』
晚一點是薄荷
再晚一點就是黃昏了
在洞穴的深處埋藏一片銅
為了抵抗
一些什麼
日漸敗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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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salsa
我還是願意偷偷自己是那沙丘
被某個晚上的狂風捲走
第2天早上成為另一種形狀
我也同意我們必須行動
然後在行動裡找到動機
像許多女人會愛上的切格瓦拉說的
我穿上印有他頭像的T桖睡覺
對那種再也愛不到的男人只能如此
真想去摸摸他的頭髮
替他點一根煙
為他找治氣喘的草藥
革命我懂一點
沼澤的水淹沒長征的膝蓋
他愛的唐吉軻德我也懂
與他同一時代加洛克在路上我也懂
同樣的事物逼近我
用不同的形式
我是切格瓦拉今天早上在鏡子裡
我把T桖脫到一半
那頭像罩住了我的臉
露出一隻獨眼
盯住這罕見的一刻
我是那人而那人並不知道
別人也不知道（這個要問波赫士）
我正要解放整個南美
而且我說出了我早已學習準備好
的西班牙文，我只會一句
也是引自波赫士：
「我的命運在西班牙文裡」
但是我接著說 用他不懂的中文：
「我跟你一起去革命
但是允許我隨時可以逃走」
這首詩這麼膚淺
不免被所有人恥笑
但根據波赫士
所有寫好的詩
都早已經有它們的位置
它早已存在
早於所有的革命
以及我的逃走
關於革命和詩彼此傾軋的部分
我播放一段salsa跳舞打混過去
附錄四：
引用書目
<<備忘錄>>，夏宇著，夏宇出版，台北，1986年二版。
<<夏宇詩集salsa>>，夏宇著，夏宇出版，台北，1999年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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