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艱難文論!
【黃維樑】
文論、文評,為什麼要艱難呢?
年輕的學者對研究生說,你們要認識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要運用理論去研究文學,去撰寫論文。年輕的學者用中英夾雜的語言,向研究生介紹最近的文論:心理分析學不新了,馬克思主義不新了,新批評不新了,結構主義、解構主義不新了,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也落後了;現在流行的是文化研究;大家都來文化研究吧!
研究生奉年輕教授之言為南針,都去學理論、啃理論--種種新的或半新半舊的當代理論;聽課之不足,還自行組織讀書會,捧讀傅柯、拉崗等等的當代文論的中譯。把鐵杵磨成針真是艱難的事,磨啊磨啊,手起繭了,甚至磨損了手,刺破了手,磨白了少年頭,針呢?卻左搖右擺,指不出什麼方向。艱難的磨練。年輕的學者,在老招牌的《中外文學》一篇文章裡說:不用某種主義,就不能「對學術積累有甚麼幫助」;「我甚至覺得,整個古典文學都該從頭『艱難處理』一番,否則根本不可能了解文學史」。
數十年前,我們有晦澀的、朦朧的、艱難的詩,現在我們有晦澀的、朦朧的、艱難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了;然而,為什麼要對文學作「艱難處理」呢?運用文論以寫作文評的目的,在於幫助讀者認識作品、欣賞作品,在於評斷作家、作品成就的高下。文論、文評為什麼要艱難呢?二十世紀中國人從西方引入的多種艱難理論,對我們了解李白的飄逸、杜甫的沉鬱有何幫助?對我們欣賞諸葛亮的〈隆中對〉和林黛玉的逑葬花吟逜有何幫助?我們可曾用艱難的解構理論來評選「三十本文學經典」?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可曾根據艱難的典範(paradigm)理論來撰寫得獎者的讚詞?
以艱難文飾淺陋
艱難處理的論文,說穿了,泰半不過是「以艱難文飾淺陋」(西方有the e-laboration of the obvious一語)的現代八股文而已。新科的博士要成為教授,資淺的教授要升級、要成為資深,不出版就完蛋,於是不得不參與這些艱難的智力遊戲。「艱難處理」有「真的艱難」和「假的艱難」之別。真的還好,「真積力久」,可能不無收穫;假的簡直可惡,君不見八年前的Sokal Hoax事件(香港有人譯作「騷哥戲弄事件」;騷者show也,台灣譯作「秀」)嗎?騷哥教授製作了一篇長而艱難的學術論文,投給著名學報《社會文本》(Social Text),蒙其編委及匿名評審袞袞諸公「青睞」審查通過,予以發表。發表之日,騷哥預先寫好的惡作劇式事件本末聲明也公布了。原來其大作弄虛作假、胡說八道,一大堆的術語,一大串的徵引,都不過是裝腔作勢、眩人耳目而已。美國的學術界為之騷動。七寶樓台,拆卸下來,不成片段,而且材料都是贗品。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曾光臨台北與北京大受歡迎的文論名家,列為《社會文本》的編委,不知當騷哥的艱難假文本舉世矚目時,作何感想?難道可引解構主義的「任何閱讀都是錯誤的閱讀」高論以解其嘲?
台灣為「美國學術殖民地」?
其實西方一向有反艱難之士。半個世紀以來,從布希(Douglas Bush,不是講話常常不清楚的小布希總統)到亞布蘭(M.H. Abrams)到布斯(Wayne Booth),都曾譴責「文論的艱難主義」(且容我鑄造這個明白曉暢的新術語)。《批評探索》(Critical Inquiry)二悾悾四年冬季號發表了布斯的〈致所有關心文學批評前途的人〉一函,是文論名宿對當前歪風的聲討,其力度不下於老將黃忠揮舞的寶刀。布斯不服老,向同輩和後學建言,包括對學報的忠告:「編委不能完全看懂的論文,就不要發表,即使論文作者是名家。」我們讀來彷彿仍然感受到騷哥事件的震撼。
學術似乎非高深、艱深以至艱難不可;這是個人文社會學者追求深奧--像高深科技那樣深奧--的時代。反艱難的言論,就像和平分子反對霸權超強國發動戰爭一樣,大概起不了甚麼大作用。一九六悾年代的台灣現代詩,晦澀虛無等西化症狀明顯,關傑明在一九七二年二月發表文章,表達不滿,斥那些生吞活剝、東拼西湊的分行書寫為「文學殖民地主義的產品」,但艱深晦澀者大多如故。文化的殖民地上,自命時髦的知識分子,視中西古代的遺產如無物,最喜歡新潮前衛的事物,詩如此,文論如此,連教育理論也如此。黃光國去年批評教育改革,痛貶台灣為「美國學術殖民地」。
台灣深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影響,以致有論者認為她淪為學術文化的殖民地。平心而論,台灣的學術文化一直有其本土化、中華化的一面。就文論而言,顏元叔與歐陽子當年都不前衛地艱難,後來的黃永武、柯慶明、龔鵬程等等,也都頗能西而化之。
文論的殖民地之說雖過於誇張,不過,目前艱難文論之勢頭旺盛,食西不化之風仍熾熱,這至少是可嘆的半個殖民地。當然,中國大陸和香港的不少文論之士,也深受艱難主義之害,這是題外話了。
【2004/04/04 聯合報】
文章定位:
人氣(80) | 回應(0)|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