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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無事，每天吃喝拉撒睡，做愛亦已厭極，終日東晃西蕩，不知在做些什麼。想寫一些議論文章，然又覺得沒啥非寫不可的要緊事可寫，僅隨手用紙片記下上廁所挖鼻孔時腦中一閃即逝的靈思。且想且錄，零星片屑。此外竟是渾渾噩噩的過日，甚而無外出遠遊之機會，出遊漫步也僅止於方圓十里，如此虛耗歲月並不覺得愧對於誰。隨手翻出舊書來看，竟是《理想的下午》。搬一竹椅，坐庭園，風吹到哪一頁就看到哪一頁。不多時，意有所感，用筆記下，遂成此文。


魏晉年間有竹林七賢，不滿世局，隱遁山林，終日無所事事，崇尚莊老哲學。其中或有數人原有經世濟民遠大抱負，過人學問才華。然生不逢時，世衰道微，使不上力也不想使力，遂放棄抗辯遁入竹林，飲酒狂歌，做出種種荒誕怪異不理世俗的言行。

不知為何，重讀老舒《理想的下午》以及近年(包含從前)於報刊雜誌發表之文章，竟使我想起竹林七賢，雖不至於是十分相像，亦八九分不離也。觀舒國治言行極其散漫，也滿腦子頹廢思想，日日閒散晃蕩於台北盆地，概台北之一大超級閒人。遂以此一名號贈之，謂「竹林八閒」也。

竹林八閒早年浪跡天涯，追尋悟道體會人生。雖寫作甚早，但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以近五十之高齡參加旅行文學獎，且雙雙奪冠，輕易擠下後生小輩。雖有些勝之不武，如麥可喬丹與鄭志龍賽籃球，但也不好苛責，想必有其難解之隱。後來被邀在報刊寫「三少四壯」，寫畢結集成如今各方叫好叫座自成一格的舒氏散文《理想的下午》。之後偶有文章見報(雜誌)，皆不脫遊蕩成文，所記皆不離燒餅油條、芝麻綠豆的瑣事。筆法淡泊明志文言夾雜，初讀往往令人乍喜，與現今當世無數油膩散文相異成趣。然時日一久，於報刊再遇舒式散文，形式格局雖一如從前。但是奇怪，讀完竟也開始覺得有幾分膩味，趕忙前去掛號耳鼻喉科，醫生告之喉舌皆沒問題，少放辣椒即可，遂仔細研究起箇中奧妙：

如最新一期聯文(2001.12)有一篇〈台北遊記〉，老舒開頭寫到──

今年懶極，甚不能安坐案前，一年將盡，竟沒寫得啥稿。每日東晃西蕩，不知在做些什麼。亦不曾玩耍尋趣，只是渾渾噩噩；甚而沒有出外遠遊，空在台北耗使歲月。追想起來，此一日彼一日，所看所吃，所遇所感，此起彼落，亦如人之蕩泊不定，何妨且想且錄，零星片屑，堪稱是「台北遊記」。

熟悉舒式散文者想必對這樣的敘述早已見怪不怪。此等漫無根由的閒晃，加上無為而為要死不死隨性所至的寫法為其一向所擅長，《理想的下午》書中就有──

多少年了。為什麼？不知道。去哪裡？無所謂。有時沒東沒西的走著，走了二十分鐘，吃了兩個包子，又回家了。但也非得這麼一走，經它一經天光，跨走幾條街坊，方願回房。有時走著走著，此處彼處皆有看頭，興味盎然，小山崗也登了，新出爐的燒餅也吃了，突見一輛巴士開來，索性跳了上去，自此隨波逐流，任它拉至天涯海角……〈早上五點〉

醒來時，窗外一片黑，看錶，才三點。再瞇起眼。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起身穿鞋，整理行李，接著車速慢了下來，丹陽到了，一看錶，四點，天尚未亮，江南之初冬備顯清冷沁人。〈在途中〉

除了小孩從路上帶回一條花狗在家院子裡養過幾天外，我沒養過狗。也不懂狗。原本想寫自己東晃西晃的瑣事，並先安上題目〈喪家之犬〉，不想一寫就寫成如此。〈喪家之犬〉

也只是漫無目的的的走，看看市景，聽聽人聲。穿過馬路，登上台階，時而進入公園，看一眼花草，瞧一眼池魚。揀一方大石或鐵椅坐下，不時側聽鄰客高談時政，嗅著飄來的香菸味，置之一笑。有時翻閱小報，悄然睏去。醒來只覺得眼前景物的色調略呈灰藍，像套了濾色鏡，不似先前那麼光燦了，竟同眾多人散場多時只遺自己一個的那股辰光向晚寂寂。然一看錶，只過了十五分鐘。〈理想的下午〉

此外，還有不同於凡人，形同竹林七賢式的白癡疑問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早上五點。不知是否為了要與原已虛度的一日將道別離之前匆匆再去一巡，方肯返床獨自蒙頭與之暫訣？〈早上五點〉

這種故事，說得是逛書店，有時閒趣得有如此。但還說不上是讀書。假如我能專志讀書……假如……假如……或許就能改掉逛書店的惡習了。〈割絕不掉的惡習──逛舊書店〉

有好些年，我在美國跑了不少地方。總有四十幾個州，總跑過約十萬哩。地闊天長，不知歸路。睡過太多太多異地的車上，去了太多太多毫無來由的村鎮。十多年後回想，仍然想不出一個道理我幹嘛要在那些公路上讓我的汽車滑行？〈漫無根由的旅行者〉

常常幾千哩奔馳下來，只是發現自己停歇在一處荒棄的所在。……(中略)我到底在幹嘛？我真的要這樣窮幽極荒嗎？〈遙遠的公路〉

這豈不是像《世說新語‧任誕》中所記七賢之一劉伶，裸身飲酒於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棟宇：房屋。褌衣：衣褲)，諸君為何入我褌中？」一樣的白癡？

竹林七賢雖有學問，但皆逃避現實不問世事之流。乃衣食無匱，終日酒足飯飽。舒國治雖未必「賢」於他們，但若論「閒」恐七賢所不及矣。讀舒氏文章不免生出此人莫非都不用賺食之感。又名為「國治」，怎所記儘是一些洗澡、吃飯、睡覺、逛街之瑣事。倘若治理國家之人都如此閒散，國豈不亡矣？但又思及人各有志，選擇如何生活是個人的事，別人犯不著干涉。況且舒國治接受記者採訪曾自云：「人要為自己負責」一語即道出真理。但此等人種實不宜過多，一個社會中有幾個即可，如過多則必處處充滿虛無之氣。

竹林八閒雖晃蕩成性，但據說腳程極快，身高過一八○。我與此人素不相識也不曾相見，然觀照片，外表也頗似古人，其種種行徑更不用說。不看報紙、電視、第四台，不用電腦、傳真，不大接手機(手機還是朋友強迫贈送的)，也實為今之古人。《理想的下午》中有一名文〈十全老人〉即可明心見性，竹林八閒堪稱實至名歸也(也可做龜，龜隱，龜息)。裡頭寫道──

一、吃飯──不食生力麵，不用免洗筷，不喝可樂，罐裝咖啡。食粗糧，菜自種，雞鴨自養。
(可能偶食干貝、龍蝦吧，而且是自己抓，我想。)

二、住居──不乘電梯，不吹冷氣，不睡軟床。必有庭院，木窗木門、木椅。
(有人生前即睡在墓地棺材裡，木頭絕對上等，冬暖夏涼，死了也很方便)

三、行路──不坐飛機，少量乘船，若乘汽車，不駛於高速公路。
(沒有提到滑板車、直排輪，不知這種人力工具老舒喜歡否？還是他喜歡滑翔翼、熱氣球)

四、穿衣──穿必棉布，不求款式，顏色只灰藍，件數稀少，常洗常換。
(灰藍會退色，白色豈不更好，因為可以自行染成喜歡的顏色。內衣穿破了還可以剪成內褲穿)

五、度日──愛打喝欠，伸懶腰，咳嗽，吐痰，喝茶兼漱口，不吐掉，吞腹中。
(像放屁如此自然的事怎沒提到？還有……做愛，可能久不做矣)

以上非竹林八閒已經身體力行，據書中所言仍屬嚮往之境地，為文甚長，經我精簡(說到精簡，有人說舒國治的文句已到一種毫無冗句贅言的地步，以單篇來看可能是，但多篇看下來就……)，但仍不失其意。


綜觀舒氏文氣與行事風格，皆在一個「懶」字，若再詳加推敲劃分又可得七字真言──「閒、散、漫、晃、蕩、遊、逛」，以這七字加上「懶」字訣，又正好是八個，恰恰好符合八閒之名。舊時有台灣八景，古有八仙，媒體有八卦，飲食有八寶飯，可見八是人見人愛的數字，八閒足以與之相輝映也。

寫此文時正逢讀書界年底尾牙將至，少不了要頒獎摸彩。吾家只訂中時，得知開卷今年又多了網友票選好書(名單是他們給)，想想這豈不與流行音樂票選十大偶像相同。看看中文書單，一樣是乏善可陳稀稀落落，好在《理想的下午》名列其中，依評審口味我預料應可輕易過關，不至落得吊車尾，讓評審大老爭得面紅耳赤，打起架來。


舒淇可能不是舒國治的妹妹，然電影界有舒淇，文學界有舒國治，二舒皆為台灣之光也。前者雖然以色情起家經常脫光光，但卻積極努力終至成名。後者脫光光可能沒人看，也不知會不會像劉伶那樣常常裸身於家中，但文壇如果少了此號人物，必也黯淡無光。

但天下皆無完美之人，完備之文章。不僅是文學，所有創作皆忌一再的重覆自己，即使有小小的改變也行，不然作家跟影印機可能相去不遠，然真要大突破也難。而以舒國治之性情，我雖稍微在此扯一下後腿，想必也不會跟我計較，否則豈不矯情？

很少如此寫成議論，因理想的下午才有理想的閱讀，然此文理不理想，哈哈一笑。多少年了，寫什麼？不知道。得罪人，無所謂。有時胡寫亂扯，拐彎抹角，不知不覺一個下午又過去了，起身至庭院，踢小狗，打小鳥，拉雜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