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0 中國時報 焦點新聞 南方朔 】
最近所發生的兩起重大問題，都與「論述」有關，一是日前喧騰國際的美國虐囚案，另一則是美國助理國務卿凱利稍早前所發表的有關兩岸問題之談話。
美軍虐囚案上行下效
美國軍人在伊拉克、阿富汗以及關達那摩等地的虐囚案，其實早已並非新鮮事。從去年九月起，相關的傳聞、指證，甚至個別的調查即已出現，但美國的政軍上層卻始終佯裝未曾聽聞。今年二月美國軍方中層所完成的五十三頁《塔古巴虐囚報告》，高層甚至連看都不看。當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電視網經由網路等管道獲得虐囚照片後，包括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邁爾斯將軍等，甚至還曾施壓，使得播出的時間被延後了兩星期。
因此，隨著美英媒體爆料，而讓世人震驚的虐囚案，目前無論白宮和五角大廈所宣稱的「事先並不知情」，「一定必須有人要為此負起責任」，「這只是少數人所為」，都只能視為「傷害控制」的伎倆，要把一個原本屬於意識形態及結構性的問題簡化成「個別案例」問題。在最近美國連篇累牘的批評與探討裡，《紐約時報》前專欄作家路易士（Anthony Lewis）所發表的評論〈一個高於法律的總統樹立了壞榜樣〉，或許最為貼近事實並掌握到了虐囚案的關鍵。他指出，虐囚案絕非軍事領導的失誤與軍紀的廢弛，而是一種上行下效的自然結果。當美國的總統根據自己的權力意志而自認高於一切，最後這種價值與行為即會落實到士兵身上。根據最新的人證，已顯示出虐囚的普遍程度可謂已極為「平常」與「正常」。美英軍人在各地監獄和拘留集中營，根本就不認為「虐囚」是「虐囚」，正因為不認為是「虐囚」，才會在談笑中做出各種「虐囚」的行為來。他們並沒有泯滅人性，因為他們所做的，乃是他們所定義的人性。
路易士以「上行下效」的觀點來解釋虐囚案，已相當程度掌握到了問題的關鍵。如果將他的觀點加上學術化的包裝，我們可以說，整個的虐囚案，其實乃是近年來美國「單邊主義論述」所造成的必然結果。過去十餘年來，美國的共和黨右翼為了打造新的「帝國論述」，於是將權力意志極大化，而後將它穿上道德衣裳，而後選擇性的攫取現象，將所有它欲征服的對象「非人化」與「妖魔化」，在這種「論述」下，它無論做出任何事情，甚至包括炮製假證據以入侵他國，也都儼然有了至高的道德理由。「論述」合法化了權力上的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也合法化了它將別人視為「非人」與「妖魔」的行為。美英軍人凌虐囚徒，即是他們「論述」裡那種「非人化」的自然結果，因為他們本就沒有把這些人看成是人啊！
論述為權力意志包裝
因此，由虐囚案，它其實已暴露出了近年來已被庸俗化，變成了一種惡質口頭禪的「論述」的虛假性與欺騙性。「論述」其實根本就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它是權力意志的道德包裝術，然後在包裝中進行著切割，把好的一塊搶給自己，把壞的那一塊則丟給別人。「論述」原本是要欺騙別人的，當使用久了，最後是自己也當成了真理，於是在「論述」的支撐下，縱使最邪惡的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也都儼然有了道德上的理由。
美國的「權力意志」所造成的「論述」，乃是虐囚案的最根本原因。而其結果，則是這種「論述」以一種反向自噬的方式，回歸到了自己身上。最近，聯合國以壓倒性的票數對巴勒斯坦問題做出與美國全然不同的決議。美國前駐中東五十八位使節聯名譴責布希的中東政策；美國參院外交委員會最近的聽證會上擔心新一輪的全球反美主義將因虐囚案而大盛，擔心美國的「道德制高點」（即美國「論述」的另一個形容詞）將因此而失去，凡此種種都顯露出，它過去那種「論述」的欺罔性，已到了難以為繼，並需要付出代價的時候。
美國的那種「論述」，它的欺罔本質已日益顯露。而同樣的，我們台灣的「論述」，不也同樣的百孔千瘡，難以為繼了嗎？
在過去長期以來，台灣也始終存在著一種以權力意志為本，以選擇性的解釋為工具的「論述」。它從最基本的「定義現狀」為前提，塑造出一個「善─惡」、「本土─外來」、「台灣人─非台灣人」、「台灣─中國」的「論述結構」。在這種罔顧事實的「論述」裡，當然衍生出諸如「愛台─賣台」這樣的結論，以及在「愛台」口號下無論做出什麼樣的事情都儼然有了道德理由的後果。在這種論述下，「中華民國」和「中華民國國旗」當然都因為屬於「外來」這個部分，而被丟進了垃圾筒中。
選擇性解釋罔顧事實
而非常值得注意的，乃是就在最近，包括從美國助理國務卿凱利以降，他們基於不久前公投糾纏的經驗與教訓，在對台策略上，已更能從基本的「論述」上著眼，凱利最近在國會作證時提出警告曰：「美國不支持台獨，也不支持片面改變美國定義下的台海現狀。」他的談話當然對兩岸皆有其意義，但對台灣而言，他那句「美國定義下的台海現狀」，對台灣的所謂「論述」，卻無疑的已是當頭棒喝─「台海現狀」自有美國基於歷史認知與利益考量而作的「定義」，它不容被台灣基於特定目的而硬拗硬扯，在台灣所謂的「論述」裡，「台海現狀」早已被定義成「台灣已實質獨立五十年」，它乃是「論述」的最核心，其他的「愛台─賣台」等皆由此而延伸出來。當凱利以「美國定義下的台海現狀」為警告，它其實已意味著台灣的所謂「論述」，它的基本定義就已被美國所推翻，在往後，這種「論述」除了在選舉時當作族群動員的工具外，其實早已沒有了任何其他方面的意義。而除了整個「論述」的基本定義被推翻外，最近台灣又開始操弄「中華民國」及「中華民國國旗」這種代表了「外來」的標幟，則顯示出它甚至連「本土─外來」的這個「論述」裡的成分也都到了自我矛盾及破產的時候。
因此，台灣的所謂「論述」，經過美國助理國務卿凱利這句「美國定義下的台海現狀」，以及在美國持續施壓下，又回到「中華民國」及「中華民國國旗」的「外來」標幟上，這已等於過去那種「論述」，早已失去了任何的存在正當性。它除了對若干缺乏系統思考能力者還有一絲蠱惑作用外，其實它的整個思維的邏輯都已從內部即錯亂無比起來。
因此，無論從美國單邊主義的「論述」日益難以為繼，或者台灣的「論述」，也同樣破洞百出，甚至種種自我矛盾及惡質現象都由「論述」中發生，它都顯示出，所謂的「論述」，它的源起、它的欺罔性，已應該到了要被人們所理解並特別提高警覺的時候了。
新的唯權力野蠻主義
由於這篇短文並非學術論文，因此，不能在此將所謂的「論述」作最嚴格的學理探討。但大體而言，我們可以說，從二十世紀最後四分之一世紀起，全球的學術思想已有了一次重大的質變，那就是隨著世界的改變，「意義」的喪落，一種「泛相對主義」的知識論和價值觀開始成了主流，它以一種實質上為虛無主義的泛權力觀點來解釋一切，將一切簡化成相對的語意記號學。於是，在哲學上，泛語言的簡化主義取代了實在論與經驗論，在政治社會學上，則是泛權力的語言論述取代了實質的經驗分析與道德判斷。在當代的學術上，這種趨勢已被人稱為「語意化約主義」、「反經驗主義」、「新虛無主義」……等。在這樣的趨勢下，所謂的「論述」遂漸漸成了一種時髦的新口號，好像任何人掛上了「論述」，就高人一等一樣。而實質上，則是已有許多學者指出，所謂「論述」，乃是一種以權力意志為核心的談問題方式，並造就出了新的唯權力野蠻主義。對「論述」者而言，歷史的實在已非實在，人性的實在也非實在，只有權力才是真正的實在。「論述」所造成的，乃是一個天理與人理皆蕩然無存，只有一元化的權力才是終極真理的新世界。
也正因此，「論述」以及與它配對的「建構」，都不是什麼高人一等的東西。它只不過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語言包裝術，而且還是一種邪惡成分居多的包裝，愈是「論述」，造成的反而是愈多的倒退、黑暗、不寬容，甚至集體的愚昧。十八世紀英國大詩人波普（AlexanderPope 1688～1744）有詩〈愚人王國〉，其中的如下句子就頗足以描述當代思想的荒蕪！
也看到真理從它的地方逃走
堆疊如山的詭辭都集中到了它的上頭
哲學的地位過去其高逼天
而今則退縮到了二線，不復如前。
因此，何必曰「論述」，它是一種欺罔術，一種自閉的徵候。這個時代要的是思想周詳的政策、開闊的人性關懷與更多的常識。當代美國女詩人瑞姬（Adrienne Rich 1929～）在詩集《你的鄉土、你的人生》裡反覆用過這樣的句子來講認知的閉塞，也可用來看我們的「論述」吧！
深陷在一個觀念裡，你就不會再有感覺
而失去感覺，你或將以為自己像個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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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衛兵：論述是觀點沒錯，不過論述是原因還是結果？是論述導致人性的異化？還是異化的人性扭曲了論述？論述是思考的載具，沒有論述，思考沒有落腳的地方，思考有錯，論述絕對沒有逃避的餘地，不過，都是論述的錯，這個論述有沒有錯呢？南方朔的思考有沒有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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