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當時竣揚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日後當我閉上眼,我都彷彿還可以感受得到在湖面上漂浮的感覺,以及倒映的天空,讓人身在湖中也像是飛翔一般的感受。
如今,那個天堂仍在那裡,只是,竣揚已經不可能再實現當初對我的約定了。
「尋找天堂的時候,要把自己想像成一隻過境的候鳥。這樣子才不會有逗留的想法,會記得在該飛回來的時候,再飛回到原來的地方。」
日後,竣揚說過的話常常會在我的夢裡迴蕩。然而現實裡的他,卻已經像是一隻再也飛不回來的候鳥……
其實我每次都以為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了,應該就已經不是那麼的鮮明,我想當我輕輕掠過這些往事,我可以自信地用一種不強烈的深度回想它們。
然而每次想剝開這些記憶的縫隙向裡窺探的時候,我總是又輸給自己。總會有些我無法制止的眼淚像空氣一樣,從四面八方的縫隙滲進來。
接著,就把我淹沒,毫不留情。
回到臺中的第二天,小C一早就去上課了。我漫無目的在校園裡面逛著。
竣揚離開之後,每當我在校園裡面試圖想要拍些什麼,我總是覺得,竣揚會不會又在我身後,冷不防提醒我些什麼?亦或是又戲謔地喊我「路燈學妹」?
但是我心裡明白,竣揚不可能再在我轉身回頭之際,出現在我面前。只不過,我老是下意識地會想試圖用這樣的問句來假裝一切其實沒有什麼改變,大家都永遠會在。
我蹲在第一次見到竣揚時的地方,拿出相機,很努力地想要拍些什麼。想像著當初小C形容的那個花了一小時只為了拍一朵花的竣揚,當初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表情在拍地上的小花。
我想,這是我所能做的──追敘並且懷念的部份。
我很專心地看著地上的那些花,即使在樹的陰影下看不清花瓣的顏色,然而這些花的花瓣,美麗得就像蝴蝶翩翩的翅膀一樣,我想,那些花瓣只要脫離根部,就會在天空飛舞。
「那樣的畫面,一定很美。」
我彷彿聽見了琦琦的聲音。
琦琦曾經也這麼形容過這些花瓣在她腦海中想像的飛舞。
「我說琦琦,妳已經在這裡蹲了兩分鐘了。這些花真的這麼值得看?」那時候我們三個女生走在一起,琦琦因為校園路旁的花而看得入神的時候,小C這麼問她。
「小C,」琦琦回過頭,笑著跟小C說:「妳不覺得這些花很可愛嗎?它們不是被呵護出來的盆栽,因此在不起眼的樹下,更顯出它的生命力,我喜歡這樣的花,它們讓我覺得生命力好懂得多。」
琦琦的話讓我不禁想到了開學那天晚上,教我怎麼樣拍路燈旁的小花的竣揚。
「我對花沒有像妳那樣的感受力。」小C說:「不過,妳蹲在地上看花的樣子,會讓我想到另一個人。」
「哦?」
「攝影社裡的怪怪社長林竣揚。」小C說:「有一次我也是在外頭看見他在那裡專心得跟什麼似的在拍一朵花,那天他拍同一朵花大概花了一小時有吧!妳剛剛講那些生命力什麼的,他也講過。還真是有志一同耶你們。」
聞言,琦琦笑笑,沒再多說些什麼。
但她站起身,「走吧!去吃中餐了。」
「謝天謝地,大小姐呀,妳終於肯從那堆花裡面移駕了。」小C笑著說,接著跟上琦琦的腳步。
琦琦那時候什麼也沒說,但我注意到她剛剛站起身時,似乎又出現了我所熟悉的表情。
那個……有點深邃的、有故事的表情。
在琦琦家裡吃飯時、在KTV唱歌時,琦琦也出現過像這樣的表情。
接著我想到之前寒假的時候,在那個安靜的天堂,竣揚講起他跟琦琦的事。
所以我知道,小C剛剛的那番話,或許不經意已經又觸到了琦琦的某個記憶了吧!
存在於她心裡的記憶,她是用什麼心情去看待?並沒有人曉得。在臺南藝術大學的時候,竣揚也沒有確切地跟我說他跟琦琦分開的原委,所以每當他或者琦琦出現了某種有故事的表情時,總是令我感到好奇。
對我來說,他們像是兩團彼此平行卻又迷離的霧一般。
迷離而深邃的霧。
忽遠忽近。
那天下午,我又在同樣的地方看到琦琦。
她蹲在中午時經過的那個地方,觀察著那些花。
琦琦專注看著小花的表情,我總感覺有某種眷戀。
我想起竣揚在台南藝術大學時提及的他與琦琦的往事。
當初是琦琦向他提出了分手,但是,為什麼我卻會在琦琦的臉上看見某種惆悵的表情?
難不成,她還喜歡著竣揚嗎?
如果是這樣,當初為什麼要提分手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琦琦,這樣的問題卻一直浮上我的腦海。
為什麼我對於他們之前的事情會這麼好奇?為什麼?這明明不關我的事呀,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
我不禁問起自己來。
接著,我走了過去,向琦琦打招呼:「妳也喜歡觀察花?」
琦琦笑了笑,「這讓我想到一個人。」
我想起小C早上提到過的,她觀察花時說的那些話。
「那個人……是竣揚嗎?」我這麼問她。
聽到竣揚的名字,琦琦愣了一下。
「妳很聰明,沒錯,我是想到了他。」她說。
「為什麼會想到他?」
「他休學那一年,常常要跑醫院接受治療。那一陣子開始,他常常會去觀察地上的花草,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把注意力放在這些事物上,會讓他感覺到生命力。所以之後我也有時不禁會像他一樣,去注意這些花草。」
我點點頭:「他生病的那一年,對生命會不會很無助?」
「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來,在治療的過程中,他一直很努力也很勇敢。對大家來說,他給人的感覺始終是一個不放棄生命、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我點點頭。
琦琦說:「妳應該知道他患的病吧?」
「他有講過,好像是惡性腫瘤?」
「嗯,他患的是依汶氏腫瘤,骨肉瘤的一種,就是我們說的癌症。發病之後,為了長期治療。所以他因此休學了一年。」琦琦說:「他剛開始接受一連串的療程時,我跟我哥常常會去探望他,狀況比較好的時候,他會以很悶為由,找我哥去拍照,那一陣子他最常拍的東西,就是地上的這些花草。所以,在那之後,每當我看到地上那些很美的花草,我會忍不住想到當時的他。」
「妳知道嗎?每次蹲在地上看這些花還有那些飄落的花辦時,我會想像一個滿天都是花瓣飛舞的畫面。那樣的畫面,一定很美。只是,當我真的走在滿地花瓣的草地,我才頓時覺得,現實跟想像中的畫面還是有一段距離。」她說:「接著我對那些凋零的花瓣就會感到無奈。」
「無奈?」琦琦這話真的很奇怪,為什麼要無奈?
我歪著頭看著她,很不能理解。
「就好像生命一樣呀!對我來說,生命是一場無奈。」琦琦說:「當時,別人看待竣揚,都會覺得即使生了要接受長期治療的病,他總還是不放棄去勇敢面對生命給他的挑戰,但在我看來,當他把那些花草的照片拿給我看的時候,我總無法感受他的心情。也或許,對於生命力這種東西,我沒有辦法像他,可以持有一種單純的態度。」
「為什麼這麼說呢?為什麼說自己沒有單純的態度?」
「呵!」琦琦沒再說下去,只用一句話打住了這個話題:「或許,這也不會是單純的妳能理解的。」
不是我能理解的?
琦琦笑笑,語帶保留,那個笑容維持一貫地輕柔。
我也沒再問下去。這個話題就這麼打住了。
然而後來我總是在想:也許從那時候起,她就已經透露了她與竣揚對於生命態度的不同。如果我能再多發現一點,也許就可以及時把琦琦拉回來,後來她也不至於離開,乃至於出了那場意外。
只是,那時候我們年紀都很輕,輕得讓人以為,生命是一種還很長很遠的事,而我們只需要抱持像觀望小花一般的態度就夠了。因此,就算琦琦與竣揚對於生命的態度有著不同的心情,但我總單純地以為這跟觀望一朵小花一樣,箇中道理沒什麼不同。
所以當琦琦真的從此離開了之後,每當我回想起她輕柔的微笑,我一直後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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