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言手語(一)
風,疾速由耳邊呼嘯而過,奔騰的血液,追逐著比風更迅捷的快感,眼前景物一幕又一幕,來不及看清便已飛掠腦後。
強風刮痛了臉頰,身體有如玩高空彈跳,心臟疾速收縮,無法回歸定位。
她揪緊了前頭那人的衣襬。「慢一點。風,我怕……」惶然感在胸口揮之不去,好似——有什麼事就要發生。
「放心,有我在,不會讓妳受傷的——」年輕嗓音,自傲,自信,又自負。
話,言猶在耳,尖叫、刺耳的碰撞聲,在寂靜夜裡,驚心動魄。
彷彿被拋進地球儀中,身體已不是她的,只能無助看著世界在眼前旋轉、再旋轉,那些景物,零星的、片段的,破碎得難以拼湊。
腦中僅存的意識,只是痛,撕心裂肺的痛。
啊——
用力坐起,四周一片黑暗,她一時記不起身在何處。
想尖叫、想吶喊,飽滿得難以承載的恐懼幾乎由胸膛爆裂而出,開了口,卻只剩無助的氣音——
她環抱住顫抖的身體,無助地落淚。
「怎麼了?做惡夢?」耳邊,傳來低柔嗓音,一如那無數個掙扎於惡夢的夜裡,始終相伴、耐心撫慰的嗓音。
是,她做了惡夢,一個真實得醒來不來的惡夢。
抹去冷汗,想說點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無論如何掙扎都是徒勞。
怎會忘了?這惡夢,已經走出夢境,血淋淋上演,霸佔了她的人生。
思及此,她放棄掙扎,無聲垂淚。
「睡吧,沒事的,有我在。」
騙人!他以前也是這樣說的,可是結果呢?有他在又如何?悲劇仍是發生了,他沒能保護她,她失去了聲音、失去了下半身的知覺,失去了一段原本充滿希望的人生——
含著淚,她閉上眼睛,將睡半醒的朦朧間,髮際、頰畔依稀感受到溫熱指尖的撫觸,耳邊響起好悲傷、好沈重的嘆息,像是馱負了什麼,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無助,聽在耳中,竟又令她心酸得想落淚——
☆ ☆ ☆
再度醒來,是隔日清晨,印入眼簾是熟悉又陌生的白,不再是一片暗沈。
下意識裡,本能地搜尋那道身影,當追尋落空後,抑不住淡淡的失落,這才留意到角落整理藥品的護士。
她們似乎沒發現她已醒來,輕淺的對話聲傳過來,而她明顯正是話題中的主角。
「那個常來醫院的男孩,是她的什麼人啊?我看他照顧那女孩好體貼,又耐心十足。」
「妳不知道啊?他們是男女朋友,在去年受傷被送進醫院來,聽說是男孩飆車所造成,妳知道的,男孩子嘛,血氣方剛,享受追風的疾速快感,可憐了那女孩,怕男孩油門一摧就忘形了,堅持在他飆車時坐在後面陪他,想說這樣他多少會顧慮到她的安全收斂些,沒想到事故還是發生了,愛逞強的男孩復原了,女孩反倒因此而下半身癱瘓,並且失去了聲音,現在還在做復健呢。」
「真可憐。年紀還那麼輕,就這樣被不懂事的男朋友給害慘了,她心裡一定很怨。」
「她怨不怨我是不知道,不過男孩看起來好自責,康復後每天都會來醫院裡照顧她。她剛受傷時,有不少同學、好友常來看她,到後來只剩她的父母和男孩,尤其是男孩,每天風雨無阻地往返醫院。聽他們的朋友說,男孩以前本來是很樂觀開朗的人,不過我從接觸他們以來,還沒見他笑過,也很少聽他開口說話,才二十來歲的年紀,倒像是背負了多少沈重的心事,人生都黯淡失色了。」
「難怪哦,我昨天晚上巡房的時候,看他一個人蹲在病房的門外,咬著手背無聲的痛哭,應該是又想到那件意外了吧!」
「唉——」護士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最近這一個月,那女孩精神有比較好了,似乎已經能夠接受自己現在的狀況,開始在學手語,每次看她想要表達什麼,很急的對男友比手劃腳,看了就心酸。」
不知是原本就預備結束話題,還是發現到她已醒來,護士揚起笑走來。「醒啦,十點要復健哦!」
也不知她聽進去了沒有,護士揚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妳男朋友說晚上會再過來,妳如果有什麼需要,按個鈴知會我們一聲。」
她眨眼,輕點了一下頭。在護士的幫助下調整病床高度,坐起身。她指了指窗戶,護士會意,拉開窗簾讓陽光溫暖過於冷調的病房。
她的思緒,仍停留在剛才聽到的對話中。
那場意外、動彈不得的痛苦、有口難言的悲傷,彷彿都還只是昨天的事,父母悲痛欲絕的哭泣聲,落在男友身上的打罵、指責,不願讓他踏進病房一步。
她好急,想說點什麼,但力不從心。
他沒有閃躲,硬生生承受下來,跌跪在病床前,望著她無聲落淚,不肯離開。
一次,又一次。
父母打累了、罵倦了,趕不走他,終於接受現實,再多的指責已換不會健康活潑的女兒。
多少次夜裡醒來,發現他抱著她,將臉埋在她胸前無聲哭泣,壓抑著怕驚醒她,破碎的哭聲逸出喉間,流洩無言的絕望哀慟。
她懂的,她其實都懂,也感受到他深刻的懊悔、愧疚、和傷痛。
「如果一切能夠重來……如果能夠選擇……我多希望……躺在這裡的人是我……多希望妳沒事……」
別這麼說啊,風。
我很高興你沒事,真的!
心裡有太多的話想說,無法開口表達,當時沈重的傷勢連筆都握不牢,不知該如何面對相顧無言的哀傷,深怕他眼裡的痛悔、悲憐,她知道那時的自己在別人看來有多糟,只能一次次佯裝熟睡,佯裝沒聽見破碎憂傷的低喃。
久而久之,她再也不能迎視他的眼;而他,也幾乎不說話了。
甚至,不知從何時起,除了照拂上必須的肢體碰觸外,他不再親近她,絲毫親暱舉動,都不曾。
太深的自責,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無法面對她,無法在她面前,若無其事。
他總是避著她,遠遠地,在角落懺悔著,卻又幾近贖罪地,為她做盡一切,將她照料得無微不至。
有一回,他們共同的朋友來探視,告訴她,他不再去駕馭任何代步工具了,往返醫院、學校,搭乘大眾交通工具,路途不遠的話就步行。
她幾乎無法置信。
怎麼會?他是風啊!追逐著自由,不受拘束的風。多少次,她擔憂他的安危,甚至不惜以分手要脅,他都不肯放棄他的寶貝機車,以及逐風的快感,他總說,只有兩件事時才能讓他感覺體內血液狂熱奔?,一是機車,二是她。
當時,她抗議地捶打他。「原來我的地位還排在你的寶貝機車後面哦!」
他笑笑地摟住她,任她嬌嗔。「我喜歡挑戰極限,妳認識我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妳該知道的,不是嗎?是這樣的我,發光發熱,也是這樣的我吸引妳,所以不要逼我取捨,我很愛妳,不想做這樣的取捨。」
停了會兒,附在她耳邊曖昧兮兮地低語:「話又說回來,在妳身上,也是挑戰速度和體能極限的一種。」
「你討打!」笑鬧中,話題不了了之。
幾次下來,她放棄了,心知他能為她做任何的讓步,獨獨這一項,不能。
只因為,他是先認識了逐風快感,愛上了逐風快感,之後才遇上她,愛上她。
所以,她甚至不能要求他改變,卻又不想日日為他提心吊膽,最終只好以身相陪。
她閉了下眼,溫熱的液體由眼眶流下。
他說過,挑戰速度讓他的生命發光發熱,即使當初以分手相逼,他都不肯妥協,而今卻——
這場意外,帶給他的影響,超乎想像的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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