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雜誌拍到張國榮和男友唐先生的照片。夜裡，他們顯然已經發現記者在旁。唐先生回頭看，但張國榮拉著他繼續走，右手指夾著菸，始終背對鏡頭。這兩人牽著的手構成一個奇妙角度，似乎唐還在後顧遲疑，而張早已經決定。雖然看不見張國榮的臉，背影裡卻透著一股堅定：要講什麼隨你們去講吧。又彷彿在說：我知道這正是你們等著看的，你們的視線總是攜帶價值判斷，但我不會、也不願被那樣的判斷干預。讀者的視線改變不了什麼，甚至打不亂一個夜晚。沒有閃避，沒有飛車追逐，兩人背對鏡頭牽手離開。大家凝視他們的背影，但絕無法看到背影前面，被背影擋住，他們正要走去的地方。那個晚上過得愈平淡，背影的訊息就愈強烈。
時至今日，還有不少人認為，之於同志，不是兒時親情有缺憾，就是長後愛情受創傷，不然便如李敖說的，「基因不同」。在表徵上，不是男的娘娘腔，就是女的男人婆。在角色上，得一個扮「0號」，一個扮「1號」。總之一句，不正常。
張國榮很不同。大家記得程蝶衣、何寶榮，但也不陌生於寧采臣、顧家明。演唱會上他披長髮、著短裙，人家譏他扮女人不像女人，他生氣說：「你看過女人蓄鬍子嗎？不懂欣賞藝術。」他試圖傳遞無性別的美學表達，人家還是緊咬男人還女人，嘔不嘔。其實，仔細瞧瞧，銀幕上銀幕下，他大部份都很man。
與唐先生這段感情也很不同。張國榮之前至少交過三個女朋友，其中一位女星毛舜筠，他還曾向她閃電求婚，就像一般被愛沖婚頭的男女。他接受《時代》雜誌訪問時曾表示：「稱我是雙性戀者比較合適。」雙性戀？社會對這個名詞似乎有點陌生。連自己愛男人還愛女人都搞不清楚，會不會有些糊塗？有人更要咋舌，一幅「見人就煞」的萬馬奔騰圖踏得他們頭皮發麻。
先看一段張國榮與唐先生。十幾歲相識，小時候的朋友。十幾年好哥兒們，二十六、七歲張國榮經濟困難，唐先生義助許多個月薪俸，自己「寧喝白水吃麵包」。而後感情「昇華」，平日，一個忙拍戲唱歌夢想當導演，一個忙投資理財還管接送。張國榮為保護唐不曝光怒撞狗仔隊採訪車，唐先生也為這段關係辭去銀行工作。張國榮自殺身亡當晚，記者追問唐先生：「你此時是否最愛張國榮？」他激動回：「你為什麼說此時？我十幾年來一直深愛他。」
沒有0號1號。性別刻板印象、性別角色期待與框架，現實世界已有少數人可以成功掙脫，其中當然（更）可能包括同性愛侶。看一個人，是先看其為個個不同的「人」，再看他生物性上是高矮胖瘦、是男是女。
任何感情都應是生活而非神話，這段綿綿長長，涵括友情、愛情、親情的感情亦然。生活裡，你／妳願不願為誰散盡糧餉、放棄事業，你／妳有沒有一個真心相待二十年，夜闌靜可以相與共鳴的摯愛伴侶？張國榮說：「我們有愛，相互體貼、尊重、包容，度過這些年頭。」這句話，不論從朋友、情侶、親人解，都是那麼溫馨美好，勝過頻仍口水，凌駕肆虐瘟疫。男人或女人，有那麼重要？
就功能論而言，或許真的很重要，否則人種要滅絕，街上只剩流浪狗。但這與愛是兩碼子事。社會規範裡，是有血有肉的人；身處文明社會，應有尊重他人生命史中偶然與必然的空間，更何況沒有傷害別人，這是人道。不正常？是誰的正常、不正常。
張國榮與唐的感情，是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的相濡以沫患難與共。多年前張國榮曾在毛舜筠的廣播節目中談到，他自認身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努力付出後所應得，只有他的伴侶，是「上帝送給我最好的禮物」。接受《明報週刊》訪問時他曾俏皮地說，他很浪漫的，對方生日時，他早早送上生日禮物，對方以為就這樣了；結果一早他拉對方去機場，對方以為去接機，其實是上機，他早買好出國度假的機票。很少人知道，電影《大三元》裡張國榮飾演的牧師，待的那間教堂叫聖方濟堂，是取自唐過去就讀的上海「聖方濟中學」；MV《怪你過份美麗》劇情中，張國榮一出場interview時手中拿著「唐寶明」的名牌和履歷，其實正是唐先生改名前的名字。或許有很多人，都能夠做到將十八年的光陰放在一個人一份情，但是，打開電視翻開報紙，我們可以不要再看到世上又有人在朝三暮四見異思遷負心薄倖背信棄義；在這個不時興說「永遠」的時代，竟然有人敢講「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是不是還是該給點掌聲。
張國榮是從二十四樓跳下去的。二十四樓，有多高？落地的一剎那，會有多疼？做出決定的一瞬，該有多絕望？要是不明瞭，那是福氣。但是，只要用一分鐘時間想像一下憂鬱症患者所受的病痛折磨，不要多，只消一分鐘。那些批評張國榮的人，不要只看見別人眼中有刺，卻看不到自己眼裡的梁木。
願他的靈魂安息，同時願生者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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