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翔翼之魂 01
文/吳政昌
我掛在這兒，一個展覽會場的玻璃櫃裡，飛翔的姿勢，手仍操控著一座滑翔翼。滑翔翼翼面是淺淺深深的藍白和綠，有些殘破。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只記得，我才和我的教練在大海懸崖邊快樂地翱翔。
露天的展覽會場，在沙灘上，搭起一個一個的帳篷和城堡，天空和地面，掛著無數的飛翔玩意，三角形的滑翔翼，圓的空飄氣球，七彩的降落傘，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一群人圍著我的玻璃櫃高談闊論，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衣衫襤褸，不能蔽體，一點也沒見到我的面紅耳赤，張惶失措。我想找尋些能遮掩的東西，但是這兒只有我和這具滑翔翼，我只好一動也不動，怕驚擾了他們。他們兀自地說著這個滑翔翼的故事。
他們說，這架在玻璃櫃中的，是二零零五年到二零二三年，最偉大的滑翔翼手使用的魔幻三角翼。二零二三年？今年不是才二零零三年嗎？他們說，這最偉大的滑翔翼手，曾用這三角翼飛越太平洋，征服撒哈拉沙漠，從喜瑪拉雅山下滑到恒河平原，在一次又一次的飛行大賽中奪得勝利，掀起了世界性的個人飛行狂熱。但是，賺進了榮華富貴後的他，嫌這滑翔翼有些老舊，請巧匠打造了一架世界上最精美的個人飛行器具，在試飛時，他墜落了，留給飛行迷無盡的悵然。那具世界最精美的個人飛行器具，就陳列在這簡陋的三角滑翔翼對面。
於是我抬起頭，看了看對面。一具古怪的機器，像是蝗蟲，張著翼，駕駛座玻璃罩內，有音響、咖啡壺，電腦，自動導航儀，精緻的床，蓮蓬頭，電冰箱、美女圖片。在小小的空間中極盡奢華之能事。圍觀的人們說，他是在床上看美女圖片不專心，導致飛行機器振動太過激烈而落地死亡的。也有人說他拋棄了和他同甘共苦，共創歷史的魔幻三角翼，因此失去了飛翔之神的眷顧，才會死的如此意外。
「知道嗎，這魔幻三角翼有一個名字，小思。」一個人這樣說。
「那也是一個女孩的名字，一位和那飛翔天才有過浪漫的故事的女孩，她和他駕著這三角翼在屏東沿海飛行，不幸墜落了，那飛翔天才和滑翔翼被救起，女孩卻失去了蹤跡。從此之後，這滑翔翼就有了靈魂。」
真的是這樣子嗎？「小思」是我的名字啊。
我試著補綴我殘破的記憶，只記得在大海上，一架三角翼上，一個溫柔的男子，在我身後，夾著我，指點我如何在藍天之中，借海風的氣息，和飛鳥追逐。偌大的海面上，只有一個太陽，點點白雲，以及我倆乘坐的三角翼。我倆冉冉上升，地上的漁船成了小小的黑點。陽光照著翼面，暖洋洋地，他的身軀靠著我，同樣地暖洋洋。
但是一股紊亂的氣流，我的陶醉成了驚叫，我身後的男人，也控制不了翼身的搖擺。俯衝而下，藍色的海洋成了可怕的牆。風在耳邊呼號，我身著的淡藍色上衣和藍色牛仔褲，混著藍白色的滑翔翼，混著海和天空的顏色，混著我的思想的紊亂。像是打翻了的油彩。之後的事，我就不記得了，只有一個接一個的夢境，滑翔在藍天、大海、高山和平原之上。
展覽會場的人潮散了，很快的，會場就空無一人。我悄悄下了滑翔翼，觸摸我所在的玻璃櫃，玻璃生冷而堅硬。我想起了我的教練常放在滑翔翼上的一個小工具箱。是的，它還在那兒，裡面有隻鐵槌，我槌碎了玻璃。推著滑翔翼，它就這樣輕輕地滑出去了。滑出了玻璃櫃，滑出了展覽會場，我看到會場的大門寫著，「二零三零年屏東墾丁國際個人飛行展」。我頭不回地，滑到夜空中，雲層之上。
一棟棟十五層至三十層左右的大樓散佈在森林之中。暮色裡看不清大樓和森林的顏色，只是深淺不一的暗灰和暗藍。大樓內的房間，大多數都已暗去，不然就亮著黃色的燈光，溫暖有家的感覺，令人想要棲息。
但是小思飛過了一棟又一棟的樓，又餓又渴，卻找不到可以棲息的地方。
地面上，一間旅社前，兩個人影注意到了她。
「和尚伯伯，你看，那是什麼？」一個小女孩問。她身穿一襲尼袍，落了髮，一塵不染，眼神清秀有靈。她身旁一位高大威武的和尚抬起了頭，見到了那滑翔翼。
「一架滑翔翼。」和尚說。
「那上面有一位姊姊。」小女孩說。
「喔，有嗎？我怎麼沒有看到？」
「有啦，她的衣服破了。」
和尚目不轉眼地望著那在天空的無人滑翔翼，檢視那飛行的軌跡，那是生命的軌跡。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光頭，「好利的眼睛喔，不過，別想太多，早點睡，明天還要忙呢。」
他們去進旅社時，小女孩還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
在這同時，一個年輕人，在家中的陽台，以嘴潤濕了手指，放在風中測量風向。「肚子餓了。」他說。「吹著東風。去東方之星買些泡麵吃吧。」他從家中推出了一架銀灰色的滑翔翼，展了翼，縛好安全繩，就從二十五層的高樓陽台躍出到夜空之中。
在夜空中，他欣賞了屏東的建築景觀，十五到三十層的大樓，點綴在綠地和森林之中。大樓和大樓間，有空中纜車相連。近一點的樓間有七色的彩虹橋，飛行時要小心不要撞到。樓中的住家，大都有停放飛翔翼的地方，這是這個迷上了個人飛行的都市獨特的建築風格。他在夜空舞著的，偶爾有其他的滑翔翼，圓形、三角形和多邊形的，載著夜歸的人們。翼上總有燈，遠望如小時田中飛舞的螢火蟲。於是他也旋亮了自己翼上的燈。好讓別人看見。近距離的個人空中的飛行，因為沒有航道和斑馬線，在夜中，常常有相撞的可能。他到了東方之星，一個商業大樓，買了泡麵，再次從五十層的頂樓躍入夜空。
「真好，從這樣高的地方起飛才叫做飛翔。」他說。
燈旋亮了，此時，他注意到附近有一架滑翔翼，沒有燈。他靠了過去。
一架滑翔翼靠近了，載著一個年輕人，和小思比肩飛行了一段，小思有點緊張，她很久沒有被人搭訕了。而且自己衣衫襤褸。終於，那大男孩開口了。
「妳遇到了什麼問題嗎？為什麼妳的滑翔翼上沒有燈？夜晚上無燈飛行是很危險的。」
「是嗎？你是警察嗎？」
那年輕人看著她破了的衣服。沈默了一會兒。「不是的，我是一個滑翔翼的教練。」
「你也是滑翔翼的教練？」小思問。
「嗯，妳也是嗎？妳操控滑翔翼的方式，好像是天生般的自然呢。而且妳坐在翼上飛行的樣子，好像妳就是一架滑翔翼。」年輕人說。
「不，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初學著。我不知道我怎麼學會的，我也不知道我怎會被關在那個玻璃櫃裡面，為什麼他們都沒有看到我，為什麼我會這樣操作。我的教練呢？他到哪裡去了。他為什麼沒有坐在我的後面。我不是在大海上飛行嗎？為什麼會這樣…」
「別急，我們會弄清楚的。」年輕人打斷了她的思緒。「到我家坐坐吧，好好睡個覺，也許明天妳醒來，就弄清了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了。」年輕人說著。他的語言就像早晨海面的上升氣流，安安穩穩地托著藉翼飛行的人們。
小思又累又渴了，而且這個年輕人看來不壞，她點了點頭。
「我家在歐洲花園。在西邊，逆風飛行有些困難，你知道要如何做嗎？」那年輕人說。
「我試試看。」小思說。
年輕人啟動了翼下小形的高速渦輪，咻咻的聲音，一股氣流帶動了他向西飛行。小思的滑翔翼跟隨著，輕浮在那氣流上，不帶一點聲息，她看來那樣的不食人間煙火，像是奔月的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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