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寫這封信給你，已醞釀了一段時日。
這篇文章見報時，正是鄭南榕自焚紀念日，美伊戰火可能還張舞盤據世界媒體的焦點版面。這一天，我在墓園的玫瑰花叢裡張羅著活動流程，而你也許埋首在總工會的案牘卷宗之間，偶爾伸展疲憊的肩頸張望窗外街景，甚至接起工運夥伴的電話，討論反戰議題。這是我倆從校園伊始，不同路途行進的寫照，現實時空中，兩條不同原點與向度延長的平行線。
幾個月前，從新聞得知你因工運被提起告訴，打電話到總工會找你，工會人員說你正接受媒體採訪，過了一小時，你回電話來。從大學畢業至今，八年不曾聯繫或逢面的睽別，現實的區隔，卻沒有生疏、疑慮或找不到話頭的尷尬；那個片刻，兩個逆向泅泳不同河流的人，相遇在聲音與記憶的碧海藍天。
那時，你因執政黨立院黨鞭之子參加工運被行政院控告而成為新聞話題；我握抓著這頭的話筒，聽著你疲憊又真誠的字語，往事彷彿在目。
我們大一時，調查局逮捕陳正然的獨台會案件，全國校園學運串連進坐台北火車站。那一天，我和你相鄰而坐，你父親與母親趕來探視。不自在地承受著別人異樣的眼光，你緘默坐在靜坐區內，靜坐區圍起的區隔線外，他們垂手佇靠在巨大的廳柱盯望著你。有時，你母親獨身趨前喚著你的名字、隔著區隔線表達溫暖的關懷，你總溫順而尷尬地諾諾回應著。
那時的場景停格起來，靜坐區的區隔線之外，站在廳柱旁的父親跟坐在靜坐區中的你，還有一道區隔線。
在你身旁的我，說著一則則的笑話，刻意不提及你父親的話題。心底明瞭，你總不願別人在自己面前提及父親，不願成為別人眼中的另類，不願被這個身分的繩索纏綁。
第二天午后，輔大學運靜坐區內泛起一陣騷動，你父親寫了一封長信給在火車站靜坐的你，刊載在當天自晚副刊近整版的篇幅，想必是他昨夜返家後徹夜未眠寫的。有人把報紙拿給你，你坐在地上無語默看許久，沒有隻字片語，輕輕把報紙放在地上，面容與身影沉重起來。我深怕冒犯了你，緩緩拾起報紙，從你父親真情吐露的書寫中，第一次窺見你閉口封鎖的父子情感世界。
相識至今，不曾告訴過你，我慘綠高中時期如何捧讀你父親現實主義的小說作品、如何嚮往他在鄉土文學論戰時期的冷智與熱情；唯恐談及你的父親，你誠摯煦熱如陽光的臉孔會黯淡下來。
那是我倆二十歲青春的往事了。十年之後，這個你生命纏繞的故事，成為媒體探窺的話題。現在回想起來，你與父親間膠葛分歧的身世情景；其實是我們世代與父執輩世代之間，註定存在的運命景深。
生命之旅的霧中風景，從模糊逐漸到清晰。從自己的家族脈絡到社會領域，從政治圈、社運圈到文化圈，如複製般重疊層層架構著的互動關係與場景；戰後出生的父執輩世代與我們世代之間的權力關係，建構著龐大繁複而牢固屹立的社會結構。
有時，我會無奈、焦慮，甚至厭惡與反抗這樣堅實存在的權力現實，可是在抗拒與逃避之間、在接受或拒絕之間，經過太多的摸索、受傷與流浪，我越來越明瞭，我們任何的生命選擇，都無法遁逃那鑲箝於生命存在與社會現實的註定。
帶著一種逃避般的怯懦，時常感嘆起，青春時期的革命想像，是多簡單而可貴的浪漫情懷。
瑰麗的革命時代，相互擠壓碰撞的板塊間，在星空之下、在土地之上，你我相互撞見。時代的十字架旋揮成一把刀剪，裁開彼此運命成十字路口，緊抱的胸膛分手在路線左右的岔口。在這塊殖民地上，各自遠行，走向不同的追尋。
這封信，作為我撰寫這專欄的第一篇文章。追念我們遠去的青春，追憶你我相視時，眼眸中因理想點起的光亮，交疊映照的年輕時光。
(原載於2003年4月7日台灣日報,群策會論壇/台灣尚青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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