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蕸
彷彿一種
來不及說出口的愛
沉在湖底
宛在
水中央
………………………………………………………………………………………………
「李大師….請您收我為徒吧!小的給您嗑頭了…」
臘八月,一個冷到下雪的夜。
這孩子只穿了件單薄的衣裳,就跪在寶月樓前,不停的嗑著頭,皮膚接觸到地面上的殘雪,都給發紅了。
紅的,一如鮮血。
「…孩子…為什麼想要當我徒兒?.」
這人,叫做李壽,曾是個藝冠群倫的琵琶師傅。
曾經,他的曲子響徹整個漢王朝。
曾經,他只要一展歌喉,人們便會爭相送上禮品。
如今,流落花街。
「小的聽過李大師的名號…想…隨大師…學彈琵琶…學唱曲兒…」
李壽聽了,只覺得好笑。
這孩子難道不知道,今日的他…早就不如從前…
「孩子…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花街柳巷…
在這兒歌唱會有什麼前途?
在這彈琵琶,只會引來一群覬覦美色的癩蝦蟆罷了。
「這….這兒…是...這…」
因為天冷不住顫抖著,這孩子之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壽看了也心疼,解下白狐裘披在他身上。
見到李壽伸過來的雙手,孩子瞠大了眼睛。
此時,李壽才瞧見,這孩子有雙漂亮的眼睛,就如在這片蒼茫的黑夜中閃爍的星輝,對未來充滿著憧憬,對自己充滿了企盼。
正如…
昔日的自己…..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自己的眼中只剩下無盡荒涼…
「大師,您就答應我了吧!…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娘和爹都稱讚我很能幹喔!我可以幫您打掃…幫您做飯…幫您…」
埋在溫暖的白狐裘中,不一會兒身子便暖了起來,說出的話也不再抖個不停,連珠帶砲似的,沒完沒了。
李壽嘆口氣。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楊順!」
「那好…楊順,假如我收你為徒,這個名字便永遠不能使用了,從此以後也不能去見你爹、娘,一次也不許,這樣…你還要當我徒兒?」
「…這倒沒什麼關係…我家….早就被火給燒了…我娘…我爹…全都…」
又是個身世可憐的孩子…要墮入花街了…
「…王玉嫣..」
「咦?…什麼?」
「我給你起的名字,『王玉嫣』,你要記住,以後你便喚作這個名。」
玉,如碧玉一般,通體雪白。
嫣,音近似胭脂的胭,如抹上胭脂一般,紅潤的嘴唇。
「好!…好的!…師傅!」
這一年,李壽年約二十又五。
王玉嫣剛好滿十歲整。
兩人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過了二個寒暑,這一年,王玉嫣年方十二,而李壽…年已近而立。
「師傅!….」
書房另一端響起了匆促的腳步聲,焦急之中帶了點興奮的語氣,正在喚著李壽。
「玉兒!…跑的那麼急,當心摔疼了!」李壽擔心的站起身,剛好讓王玉嫣撲了個香滿懷。
「嘿嘿…玉兒想快些讓師傅知道嘛…別惱了…當心皺紋跑出來。」
「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居然開起師傅的玩笑來了!」李壽雖然嘴裡惱著,卻還是溫柔的梳理王玉嫣散亂的髮絲。
「師傅!師傅!我學會唱『蒹葭』了!師傅!我唱給您聽聽!」說罷,有模有樣的清了清嗓子。
蒹蕸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迴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一聲清音,響徹整個廻春園。
那清新的嗓音,宛若要讓天上仙人也聽見似的,一絲一縷,像隻飛蛇般的在群山萬壑中起伏。
霎那間,鳥鳴聲、流水聲、人聲都靜了下來,都給王玉嫣的歌聲吸引住了。
一如那黃鶯一展歌喉,迴盪在那青山翠谷間,再如那餘音繞樑,三日不絕般的絕世歌喉,
要萬物的心都給醉了,要所有人為之傾倒。
「師傅!我唱的如何?」
像是邀功似的,王玉嫣窩進李壽的懷中撒嬌。
李壽寵溺的摸摸他的頭。
「真好呢!…玉兒已經超越師傅了,可以出師了呢!」
青出於藍….勝於藍阿….
玉兒….你離師傅…越來越遠了…
這一年的初夏,玉官這名,首次登上寶月樓戲台上。
這初次上台,便造成轟動。
如玉一般雪白的肌膚,如抹了胭脂一般紅潤的雙唇,水盈盈的雙眼一盼,朱唇微啟。
一笑,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台下掌聲如雷動,人人都道玉官歌聲好、琴藝超群,綾羅綢緞不斷拋上台,喝采聲此起彼落。
王玉嫣被人們捧的高高在上,逐漸的,姿態也高傲了起來。
除了對李壽以外,王玉嫣不與其他伶官們來往,他認為自己的才能是如此之好,人人來看他,都是為了求他一曲,而其他伶人,賣弄風騷只為了求取人們賜與的一夜之歡,和自己是大大的不同。
他變的孤高自賞,且看不起其他同僚。
直到一日。
那夜,寶月樓一如往常的座無虛席,王玉嫣照樣獲得滿堂喝采,風風光光的下了台,正欲回到迴春園,卻被掌櫃的陸先生叫住。
「玉官,你過來這邊。」陸掌櫃神秘兮兮的朝他揮揮手。
「…什麼事兒?」
「瞧見那位…穿金戴銀的大富豪沒?」
王玉嫣隨著陸掌櫃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真看到一副一臉橫肉的客人。
「瞧見了,有什麼事兒嗎?」
只見陸掌櫃賊笑的,亮出藏在懷中一堆白花花的銀子,王玉嫣一瞧就知道不對勁兒。
「玉官啊,他可是咱們的金主,今夜,你可得好好的給我服侍他。」
果不其然!
王玉嫣聞言,如遭受天打雷劈一般,他那一身傲骨子怎麼能接受?
他怎麼能接受在人身下,搖尾乞憐?
「不!…我…我只唱曲兒…只彈琴…不…我不要!」
「不要?不要也得要!你以為你多清高啊?你這身子,打從進了這煙花巷兒就不乾淨啦!認命吧…別再自命清高啦,都是作賣笑的生意,甘願點你會比較好受。」
「不…不是….他們都是來聽我唱曲兒…聽我彈琵琶的!….我的琴藝有一天…會出人頭地…我不會…不會這麼慘的…」
「聽你唱曲?聽你彈琴?…哈哈..你別在說笑了!」陸掌櫃揪住王玉嫣衣領。
「我看你是還沒認清現實吧?若不是你有這副誘人的皮囊,台下這些人會乖乖拿錢來捧你的場子?」
「不…別說了..」王玉嫣捂住耳朵,不想在聽下去。
「哼!你最好給我認清楚自己的賤命!」
陸掌櫃恨恨的將王玉嫣給摔在地上,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全身打顫的他,內心五味雜臣。
他該如何是好?
「師傅….對….去找師傅…他一定會給我出法子…」
在這寶月樓,也只有李壽,會寵他、會聽他抱怨、什麼事兒都依著他…
聽他撒嬌、溫柔的吻著他的眉角、當他難過的時候,李壽總會抱著他輕聲哄著…
踉踉蹌蹌的,他奔出了出了寶月樓,此時,他不是台上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玉官,四周響起了嘲諷的笑聲,似乎是在嘲笑著他的狼狽與無知….
「聽著…在我回來之前,不許出這房門…知道嗎?」李壽面色凝重的告誡著。
王玉嫣點點頭,用棉被緊緊包裹住顫抖的身子。
他好怕…
腦中一直徘徊著陸總管對他說的話。
他不能信…
一旦相信了…那他多年來的驕傲…算什麼?
「…玉兒…別怕,一切有師傅在。」李壽輕輕吻著他的眉角,要他安心。
嘆口氣,李壽離開床沿。
「師…師傅..」王玉嫣突然伸手,揪住李壽衣角,糾結的五官上寫滿了擔心。
雖說師傅叫他放心,但一想起陸掌櫃那幾句如凶神惡煞般的威脅,和方才在前廳看到的那一臉橫肉的客人…
總叫人放不下心阿….
「別擔心…師傅只是去同他們說,你受了點風寒,不便接客,很快就回來。」再次親吻王玉嫣眉角,李壽離開了迴春園。
只是,李壽卻沒有他自個兒所說的『很快就回來』…..
三更天…已經是三更天了…
李壽還沒回來。
王玉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越想越擔心。
不是說去去就回?
怎麼一去就是好幾個時辰?
正欲起身尋他去,卻忽然聽見遠處聲響。
『喀咚!』迴春園西廂那兒突然傳出巨大聲響,嚇了王玉嫣一跳。
這西廂房不一向都沒人住的嗎?
怎麼今兒個燈火通明?
會不會是有賊闖進來了?
他悄悄的走近西廂,想瞧瞧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屋內似乎有五人之多,不曉得在幹些什麼勾當,王玉嫣偷偷用手指在紙窗上戳了個洞,往裡一瞧….不瞧..倒還好…
這一瞧…居然瞧見了一幅慘不忍睹的景象…
王玉嫣蒼白了臉,身子僵在原地。
他聽見了什麼?
那四人滿嘴的猥褻話語,和師傅的啜泣聲…
他看見了麼?
他看見了他最愛的師傅,被方才那一臉橫肉的男人,和他的同夥給壓在身下…恣意押玩…
「呼…這賤人雖然老了些..不過身子可真軟..」
那壓在李壽身上擺動的男人說著。
令王玉嫣回了神。
「不…爺兒…啊…您饒了我吧…啊啊…」
「饒了你?呵呵…誰叫你不讓你徒兒出來?..壞了我們的興致…嗯?你不該賠我們嗎?」
那一臉橫肉的男人說完,退出李壽體內。
「兄弟們,現在換你們也讓這賤人爽一下吧。沒搞到那玉官還真有點失望,不過來日方長嘛,下次看你要怎麼護你徒兒?」
「不!爺兒您行行好….饒了我…饒了我..啊!…啊啊啊!」
屋子裡,四個彪形大漢般的男人,擠作一堆,和著李壽的聲聲慘叫,在王玉嫣的視線中糊成了一團。
重下眼廉,王玉嫣不敢在看下去了,淚如雨下。
「嗚…玉兒…..嗚啊!啊啊….玉兒!….」
聽見李壽的叫喚,王玉嫣多麼想出聲回應…
但是他不能…
悶著滿心的悲傷,只能靜靜的躲在牆角哭泣。
望著天,天上的月牙兒模糊了。
低下頭,溫熱的雨點一滴、一滴,滑落臉頰。
他的無知…害了他最敬愛的師傅…
李壽一聲又一聲,撕裂心肺的叫聲,一句一句,如針扎一般,扎進王玉嫣心裡。
心…在淌血…
心….如絞痛…
心…如刀割…
王玉嫣阿王玉嫣…
你以為你多清高啊?
你這身子,打從進了這煙花巷兒就不是乾淨的了!認命吧…別再自命清高….若不是這副臭皮囊,有人會花錢捧你的場子嗎?….
王玉嫣阿王玉嫣…你這皮囊只是賤命一條而已…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那一夜,待那四人走後,王玉嫣才敢進去那間屋子。
滿地碎裂的衣物,滿床污穢的體液…
王玉嫣終於掩不住悲傷,抱住李壽嚎啕大哭。
「師傅…玉兒…玉兒…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李壽只是溫柔的笑笑,顫抖的身子親吻王玉嫣的眉角。
「…傻…玉兒…你是..師傅的心肝兒…師傅…就算命給了你…也值得的…」
自此以後,王玉嫣不再孤高,如死灰般暗沉的雙眸,不再充滿理想抱負,不再拒絕接客,
亦不再怨嘆自個兒身子的清白。
學會察言觀色,學會謹言慎行,就是不讓李壽再次為了自己,受到任何委曲。
每當下了戲,就是陪著李壽,也不練琴了,除了上戲台之外,王玉嫣絕不離開李壽片刻。
不再幻想著有一天,自個兒滿身的才藝會被人欣賞。
成天,師徒兩人膩作一塊兒,吟吟詩、一塊出去玩兒,這樣的日子,倒也挺愜意….
但是,那一夜的螫騰卻讓李壽染上了怪病。
一種…
花街上人人都懼怕的怪病。
在王玉嫣的哀號聲中,陸掌櫃將他給關進了倉庫。
李壽只是笑著,對王玉嫣說他沒事,很快便會好起來,但這次王玉嫣不信他了。
「陸掌櫃…你一天不讓我見師傅….一天不讓我師傅回迴春園..…我便一天不上戲,就算你拿鞭子抽死我也不上戲!….」
無論他怎麼哀求,陸掌櫃就是不肯讓他們見上一面,王玉嫣火了,拿著匕首揚言自刎,留著淚發下重話,陸掌櫃這才允許他將李壽帶回迴春園。
只不過….李壽的生命…也快接近尾聲….
蒼白的面容,削瘦的羷頰、瘦弱的身軀….散亂的青絲…
和一地被老鼠啃食的剩菜剩飯…
天啊….他們給他吃了什麼?
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待他?
「師傅…我好想你….我想你想的好苦啊…..」
「玉兒…師傅沒事…沒事的…玉兒…」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的兩人,緊緊相擁,彷彿天崩地裂都分不開兩人似的。
四周靜悄悄,只有夜梟…伴著兩人哭泣…
………………………………………………………………………………………
「師傅,今兒個天氣不錯呢!..要不要起來走走?」王玉嫣坐在床沿,拿著一碗稀飯一口一口餵著躺在王玉嫣懷裡李壽。
「不了…你看我這身子….動不了了…動不了了…」李壽搖搖頭。
王玉嫣顫著雙手,忍住想掉淚的衝動,微笑的親吻李壽眉角。
「師傅,我來唱曲兒給您聽好不好?…您要聽什麼曲兒?」
聞言,李壽輕笑。
「玉兒…師傅想聽你唱….想聽你唱…蒹葭….還記得嗎?…你那時才方學會…得意的找我炫耀呢…」
王玉嫣也對李壽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開口。
這一會兒,廻春園裡,迴盪著一聲淒然的韻律。
師傅….您要聽我唱完….您一定要聽我唱完….
蒹蕸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迴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李壽聽著…聽著…一滴涙,劃過眼角。
他好捨不得王玉嫣啊…
好捨不得他這個…他最愛的徒兒…
緩緩的、顫抖著,李壽伸出右手,輕撫著王玉嫣的臉頰。
蒹蕸淒淒,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迴從之,道阻且跂;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如碧玉一般,通體雪白,如抹上胭脂一般,紅潤的嘴唇。
這是他的玉兒…
此生此情…
如何言語?
但願…
來生再向伊人訴說….
蒹蕸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訴迴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曲終…人散…
無力下垂的雙手,已經不能再開口同自己聊天的人兒,安詳的睡在自己懷裡。
王玉嫣啞了嗓子,無聲啜泣….
師傅…玉兒….還來不及同您說…
我好愛您…
好愛好愛…
真的好愛……….
「蒹蕸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玉兒…記好這首曲兒。」
「師傅,這首曲兒聽起來好悲傷…為什麼要我記起來呢?」
「這曲兒是有些悲傷…..可是玉兒,師傅喜歡聽這首曲兒。」
「嗯…既然師傅喜歡,玉兒這就去學!」
蒹蕸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
現在….身在何方?
………………………………………………………………………………………
舞袖長拖,身著金縷舞衣熠熠生輝。
檀口微張,一聲清音如潺娟流水般,輕滑而出。
為這寒冷的嚴冬帶來了霎那間的春天。
歌聲所及之處,彷彿百花齊放,桃李爭豔。
瀰漫在戲台四周圍的,是滿山滿谷的生意盎然。
「阿娘!阿娘!我將來長大要當個唱曲兒的!」
座下一位小童,稚嫩的聲音響過半邊天,其他座位的客人們紛紛看向這位小童。
噗嗤一聲,大家笑作一塊兒,婦人羞的趕緊摀住他的小嘴。
甫下了戲的王玉嫣,笑盈盈的走向母子兩人,朝小童母親一個欠身,伸手摸摸小童的頭,道:
「小公子,為什麼想唱小曲兒?」銀鈴般的聲音在小童耳畔響起。
「因為我也喜歡唱小曲兒,阿!爹爹還有教我吹笛呢!我也喜歡吹笛!」
王玉嫣聞言,腦中閃過無數個回憶。
這孩子,一如當年的自己…和當年的李壽。
「…孩子…為什麼想要當我徒兒?.」
「小的聽過李大師的名號…想…隨大師…學彈琵琶…學唱曲兒…」
他以為自己會流淚,沒想到卻笑了。
是阿…為什麼要哭呢?
他們倆在一塊兒的那段時光…是多麼的美好?
他該笑才對阿…
王玉嫣解下自個兒的紫羅香囊。
「小公子,小的叫做王玉嫣,可否用這只紫羅香囊來換得您的大名呢?」
「你的名字?」
「我?我的名字叫做蘇小二!扶蘇的蘇,店小二的小二!」
「我的名字…叫做楊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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