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37年底,父母親在臺灣高雄結婚
母親親手打造的家園 (右一為筆者)
母親自上海逃難來臺前買的兩只皮箱,暗黑表皮亮光光的,附著兩條皮束帶,上下蓋中間有副圓形鐵箍鎖,經常鎖著牢牢的。有次發現,皮箱沒鎖,我好奇的打開箱子,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樟腦氣味,隨手翻出一些表面有個大頭像的銀元,用大拇指食指捏著,朝幣緣吹氣,迅速放在耳邊,金屬響聲清脆悠長。還有一枚紅寶石戒指,寶石大小有若成人的指甲,鑲嵌在純金的檯座上,亮晶晶的,不時射出一圈圈紅色的光暈。
母親出生安徽嘉山三界鄉,外祖父精於珠算及丹青,曾得一前清縣太爺親戚資助,在民國直皖軍閥混戰期,來去蘇皖境內販售物資,同時在老家三界購置田地及開設商號「森泰祥」,專營糧食及日用百貨,獲利盛豐,逐漸躋身當地富紳之列。
對日抗戰期間,為避日禍,母親到大別山就讀安徽省立第一臨中,此時,三界老家最富商機的三角窗左右兩排店鋪,已被日軍炸成一片廢墟,雖然家道不如前,外祖父仍助其赴四川就讀重慶大學。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母親大學三年級,不顧學業未成,匆匆搭乘首日班機由渝飛京,回到家鄉,任職小學老師。
國共內戰硝煙四起,謠言滿天飛,謂共軍將席捲豫魯皖三省,三界居民人心惶惶,外祖母在鄉親的力促下,將母親介紹給正在明光附近作戰的父親,迫於國軍戰事逐漸轉劣,外祖母勉強同意兩人婚事。父母親不久後在皖南宣城訂婚,那只紅寶石戒指,是父親借錢購得,做為信物。徐蚌會戰失利,共軍準備渡江,國軍已開始撤退臺灣。母親在赴臺前,除隨身攜帶那只戒指,外祖母還在她穿的內襖中縫入一條圍腰黃金。
民國三十七年,雙親在高雄舉辦婚禮後,申請到小港新村的宿舍居住,屋子是撿剩下來的,其中的大門窗戶地板,只要是木質的,全都被偷竊一空,帶著兩個孩子的母親,眼見這一切破破爛爛,真是欲哭無淚。度過無數個恐懼的夜晚,母親決定自己動手翻修。買木材,找木工,全都親力親為,初來乍到,語言不通,真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原以為母親把婚戒變賣,換取修繕宿舍的費用,日後在家人瑣碎的談話中知道,那只戒指其實很早就遺失了,一次大妹讀小學時拿出去炫耀,被人以幾枚硬幣騙走,母親沒生氣,她也沒挨揍。
就在前幾個月,我舅說起一件事,他曾看到母親踩著矮櫃,頂開天花板,拿出一包沉甸甸的東西,似乎要取某些物件,等我母親離開,他把那包東西取出打開,發現裡面有條黃金,還有幾片碎金塊。這麼多年了,我才知道,修房子的錢,我們日常家庭開支,學雜費、補習費,多是來自外祖母及母親的愛心。
九十五歲的母親走的前幾天,忽然覺得前胸悶痛,兒女們都不在意,因為她從未有心臟問題,往生的那天晚上,嘴唇發黑,我未施以CPR,救護車趕到,我要求救護員立刻急救,他們卻未置可否,到了醫院已來不及。我的終身遺憾是,怕把年邁母親的肋骨壓斷,不敢立即動手搶救,也未想到買一顆紅寶石戒指,走後放在她的骨灰罈裡,藉以彌補她遺失戒指的憾事。有一天深夜,朦朧中床頭亮光突現,母親穿著千百萬個閃著星光的禮服,站在我面前,我雙眼直視,看著她穿著與結婚時一樣的禮服。正待喊媽時,白光突然隱沒,母親消失了。我知道她想說,她目前很好。
父親湖南湘潭人,高中畢業後,祖父命其投考中央軍校十期,放棄北師大的錄取資格。民國四十七年,我讀小學二年級,父親有天告訴我,要攜我坐飛機到台北玩,那座想像中繁華富麗堂皇的都市。首次足踏台北街頭,我仰望天空,問父親:台北的樓房怎麼這樣高? 父親崇尚節儉,退役後,罕見地戴過一只黑色寶石戒指,不是參加退輔會的例會,就是參加同鄉會、同學會。父親軍人的個性,對子女少有親和力,他的物品我們不敢隨意亂動,對那只戒指僅有模糊的印象。
歲月遞嬗,年紀漸老,父親的行動愈發不便,居家附近醫院的神經外科醫師很年輕,建議我們住院觀察,住院期間,父親因意外跌倒而猝逝。舉行告別式那天,我在靈前跪拜行禮,地面左右搖晃,幅度有三十度,那是父親示意要我們毋須掛念。事出突然,沒想到存放任何紀念物在他的骨灰罈裡,包括那枚戒指。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拾到兩枚戒指,除了那只黑色寶石戒指外,還有一枚子女送他老人家八十歲的生日禮物—鑲嵌著綠色玉石的純金戒指。姊妹們一致同意這兩枚戒指由我保存,傳承後代子孫,當時未加以仔細檢視,即藏於置物箱內。
這樣過了十多年,因一篇文稿,刊登在某報副刊上,結識一位珠寶專家美環,方才想到,請她修整這枚父親留下的戒指。整理完成後,這枚身軀歪七扭八、顏色髒汙、套環斷裂的戒指,終於還其本來面目了。在燈光的照射下,金光閃閃,刻痕均勻,字跡清晰可辨。正面的黑色寶石原以為是貓眼石,美環說,藍寶石原礦內的斜紋,整齊劃一,宛若星光熠熠,是貓眼石缺乏的。
18K金的環體上方,刻著;智信仁勇嚴,下方有民國四十七年字樣,中間左右裝飾著兩顆星星,環體右側則刻有:國防大學(已改制),左側為:聯戰(聯合作戰)七期,內裡刻著台北美源(民國106年歇業),編號:7011。斷裂處則改以18K金鑲成伸縮套環,以配合不同大小的手指佩戴。民國四十七年金門炮戰爆發,父親到台北國防大學受訓,結業時,攜小學二年級的我來北見世面,當時的吉光片羽全濃縮在這枚戒指中。
一九四九年跟著政府到臺灣的軍民,無私地奉獻他們的寶貴青春與隨身攜帶的資產,穩固了當年風雨飄搖的政局,並換得兩岸七十年來的和平。雖然父母親與紅寶藍寶無緣,然而這顆未留在父親身邊的藍寶石戒指,將永遠流傳於後世子孫手中。
父親藍寶石戒指的正面
藍寶戒指的右側文字
藍寶戒指的左側文字
——《眷村》雜誌2024/10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