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徐世賢
大學畢業後好一陣子,又重拾青春期的習慣──常默念外婆幫我取的日文名字あいこ,愛子,發音是Aiko。當時在職場上認識號稱一米七的他,極有默契的兩人有時談起理財投資、股票基金,他母親則是憂心我的結婚基因:「爹矮、矮一個,娘矮、矮一窩。」許久後一米九的田徑好手跑進生活裡,我們有著天龍地虎的最萌身高差,那天他的頭漸低,我仰著臉使勁踮腳,手圈住對方頸項,長臂猿攀樹樣使他突然捧腹。由於一次次的笑場,他褪去了熱情,退到友情線,原先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沒想到已經成年的我,身高低矮會壓低以為完好的自信。這不是容貌焦慮的青春時期才有的患得患失嗎?
會有あいこ日文名,是青春時期痘子與身形飆長的同儕裡,只有我的身高如如不動,被取個綽號:矮子。回家後我坐在玄關牆的樹形身高壁貼旁掩面。外婆將「矮」改成四聲「愛」,寫著あいこ筆順。後來我修習日文,始知此名源自《孟子.離婁》:「愛人者,人恆愛之。」
這綽號有許多變形:矮仔冬瓜、小蘿蔔頭,不知同學是討厭這些食物或是討厭我?外婆解釋每家有些表徵:痣、鬈髮,我家是身形──祖、母與我身高雷同,一門三傑,她希望我聽到這些綽號能湧現日文名帶來的溫暖。外婆早走,同溫層的母親成了我抒發心情的樹洞。
中學時班上高人很多,站著與我說話總是抬不起頭,合影為了避免畫面截頭去尾,常是眾人蹲而我踮腳。
「天公做人个時陣應該足佮意芭蕾舞,捻一寡較細漢个人會當躡跤尾(踮腳)啦。」母親的解釋是我聽過詮釋身高最浪漫的說詞。每月我倆在壁貼上相互畫記,我由樹幹中層漸漸竄升,母親的標記始終停在某刻度。小時我關注的並非數字,而是何時可以追上母親,直到被叫矮子那天。
母親笑著說,「對啊,細聲念Aiko。」胡思亂想的我甚至將全家矮小的原因連結到我家房子低矮:對面鄰居整排房子三層樓,幾年後還頂樓加蓋,我家兩層樓,由於鄰居加蓋地下室超抽地下水,我家的地基微微下陷。母親猛翻白眼,指著客廳落地窗說,即使屋前有大樓遮掩,大片窗戶仍能照進陽光。
好奇母親遇過身高困擾嗎?她總是撥撥瀏海將問題撥了過去,要我背誦不知何處抄來的句子:數字只是符碼、不是標籤。
但有些標籤黏性極強。屢見別班某嬌小女被捉弄,向師長控訴,大家總這麼說她:「矮子矮,一肚子拐。」後來我被笑時就弱弱地默認。
想遠離矮子綽號,躲藏是徒勞,我盡力適應高個子在頭頂飛濺的口水、承認肩膀是他人的扶手、習慣看表演時眼前是一顆顆腦勺。班上說胖子努力點便可輕盈,矮子只能來世再投胎,我本不這麼宿命,後來身邊許多減肥的朋友屢挫屢戰,體重果真緩降,而我在壁貼上的高度、自國二後始終停在同一畫記。母親安慰著生活上變動的事太多,固定身高會帶來某種安定感。後來當我被數字困住時就低聲念著Aiko,試著相信外婆給予的相信。
佛號似的念法有天失靈了。那是段考和模擬考循環的無間地獄,父母的眉頭被投資失利重壓,冀望孩子能考上公費學校或公職,聽說親戚任職的調查局四等特考及警大可讓高三畢業生報考。聯考與國考的準備並進,除了國、英共同科目,我到補習班購買國考講義及歷屆試題。日子過成糾纏的線。
高三下某天晚上,我偷喝父親的加利安奴酒,羅馬柱瓶身、琥珀液體、八角混合橙味,熱辣嗆得直流淚,不斷回想白天詢問警大報名時,教官看著身高儀:「這高度、抓歹徒?」拿出一米六齊眉警棍、一米二長盾在我身上比畫。當嚮往的物件化成與自己比較的數字時,一切似乎實用主義了起來。
母親對我無法報考高風險職業倒是鬆了口氣,又想表現難過我的難過,她比了比我倆米粒之微的身高差:「妳長江後浪哦。」穿衣鏡裡的相似身形讓我佩服且感歎,佩服強大遺傳,感歎多年來的轉骨湯清水般流逝。
那陣子極擔心脊椎和生長骨如化石般定住,天天奢望它們能小節小節爬梯似地緩升,然而體內這座幾乎固定階數的樓梯的幽暗處不時響起人們足音,襲來陰惻惻的音效,只好想像光從階梯平台處的小窗斜入,外頭是藍燦燦的天。
想起母親對矮個子的芭蕾詮釋,我開始頻踮腳尖,價值觀、目標被連根拔起,我是跛腳的芭蕾舞者,漸漸明白數字是無辜的,當它不是對照組時。好友拍照時發現相片裡的我踮成離了土的樹根、虛虛點地,她勸,坦承身高是一五二,做自己不好嗎?
我是一五二點五哦,強調零點五公分有些好笑,那已不是單純指涉實質上的數字了,當積蓄所剩無幾,一元五元都會精算,億萬富翁倘若掉個百元,不過是落了一葉。警大事件以前我是天天平底鞋,以為做自己就好,直到想應聘工作時。
母親節前公職報考,做自己意味著回家吃自己。審查小姐連聲抱歉,我才驚覺有些國考有身高限制,看著手上補習班傳單:「王牌師資,讓你畢業就有穩定工作。」然而體檢一關,我連買票資格都不符。
自小家訓是:後天努力很重要。轉骨期我天天跳繩、早睡、喝牛奶與藥草,漸漸明白身高對我而言是最顛覆勤能補拙,長相尚可倚賴化妝,想應聘的工作卻必須赤腳貼地,不允許一點兒人為的矯飾。
警大及公職特考夢碎,人際、考試、未來如過大的螺帽,矮小的我怎麼也拴不緊,在數學課堂認識「大於(〉)」、「小於(〈)」、不等式,在生活中是親自體驗。母親成了我情緒的出口。都是妳的基因害的。
「幾歲?猶閣為袂使改變个事實流目屎,健康生落來就阿彌陀佛矣。」母親討厭淚眼看世界的人,「恁阿嬤講過:濃縮个攏是菁華。」
內在衝撞許久,無法不去想如果身高高一點,成長過程能平順些嗎?「那個我」到了青春期會煩惱什麼?個性仍如此易感嗎?
想起母女曾談論豌豆公主,母親認為公主太敏感了,生活中有那麼多豌豆瑣事。於是我嘗試以另一種眼睛看事物:留意小隻女的愉悅,然後與同溫層母親分享,鞋跟高度任意選,省布料環保愛地球,體形小看似年紀小。
但仍羨慕高個子取物伸手即可、購買成衣幾乎是量身訂做。跨出升學牢寵後,有天我穿上十公分矮子樂,彷彿修圖增長了小腿尺寸,但厚鞋比例反而強調身長的不足,笨重厚底不耐跑跳與長時走路,誘發了足底筋膜炎;改穿三吋高跟,承受壓力的腳掌悶不吭氣地變形成拇指外翻。
母親極少買成衣,多是由裁縫師量身訂做,她常說矮不是我們的問題,問題出在衣服,穿搭要上短下長、秀出高腰線;褲鞋要同色,否則視覺會斷裂;長褲洋裝過腳踝、拉長比例;能坐著拍照就不要站立,若必須站著、雙腳要一前一後,相機角度由下往上。
偶爾我仍憑直覺穿搭,出個錯何妨?對錯也許只是審美觀相左,即使腿看來短了些,但我活在別人的嘴裡與眼裡太久了。想起家裡對於植株是任其細瘦豐茂,不會去標示長度。極喜歡高中時的座位,不按身高排列,高個若在前排就不要坐太挺,嬌小者在後方眼鏡度數要配足,參差排列看來有點亂,但那是世界的樣子。
常思索自己是受困於身形或是外人的言行?自信不夠嗎?是否被叫矮子時年紀還很小,捏塑好的自信入窯燒製,爐門卻頻開使冷風灌入,有時還伸入鐵器撥動,多少會干擾成色。
修完教育學分,在北市純男校中學代課,朝會時高壯學生讓我潛入深海。教室沒有講台,黑板凹槽及我胸處,板書時望黑板如仰觀日月。班親會家長的眼光透露:這老師鎮得住男生嗎?起初我也自疑,只能用心拿出輔導專業,與學生談話必定對坐平視,慢慢靠近的心理距離縮小了身高差距。但某次班上躁症男孩與鄰座肢體衝突,我以為拿出老師氣勢必可震懾高壯的兩人,豈料掄拳的方向朝我而來。
教學險境讓我考慮轉行。許久後在術士技能中心進行烘焙術科考試,監考老師宣布:「確認自己的位置。」望向烤爐,最上層?高我半顆頭?我……的位置?踮腳將麵糰送入爐內時,手肘不慎被烤盤燙傷。也許有些東西的位置早已訂好了。
在職業修羅場歷練,漸漸明白有些工作與身高互為因果,對以往跨不過身高門檻而被刷掉報考資格較能釋懷。多年後新聞報導司法、調查局特考取消身高限制,我很是歡喜,這些單位已明瞭幾公分的差距在時間催化下,終會被敬業負責的個性取代。也許手持蠟燭看外在,日久,內在的樹洞也能被照亮。
鑑於出社會後兩段情感無疾而終,我不清楚身高是關鍵原因還是藉口,卻造成我經常猶豫著單身或是找伴。後來我聽從親戚安排去相親,媒人希望我的身高能摻水到一米六,她據經驗值:女孩一五六到一六二公分是百搭熱門款,我太走個人風了。
我……是限量款呀。
情感的相處終究要習慣裸裎相見,容不得絲毫假裝,數字一六○的我扮演不來真實的一六○,我習慣踮腳,常調高駕駛座椅。
不太喜歡擇偶時要附加尺寸籌碼,感情一受挫,旁人便歸咎於身形。母親拍拍我,「恁爸彼爿嘛是一直按呢講我……」我追問,她的表情不再給更多線索。母親如何吹散這些風雨呢?她卻穩穩地將我吹到了這裡。後來我與母親想通了,身高是自己的事,一個人過也挺自在,該是將被來來去去的人壓揉的心擀平,撒些美食淋點油花。
我年過而立長了腫瘤,加上久站造成的靜脈曲張如蚯蚓蟄伏在腿部肌膚,母親也在同年發現卵巢瘤及重度骨質疏鬆,接連來襲的病痛讓我關注病情的變與不變,穿搭開始不重身長比例,以方便透氣為主,鞋子一律平底,很少踮腳了,腳平平地著地。
後來我的腫瘤須開刀,矮小往事從深色似的醬油裡滲進許多水,氣味色澤日益淡去,嘗起來微微鹹澀,淺棕畫面倒成了泛黃的底片,底片中我體內有個模糊身形逐漸長高。
近年母親骨質疏鬆更加嚴重,在榮總扶她照X光時會經過小兒科,總傳來大人為啼哭嬰兒量身長頭圍的交談,母親說當年早產的我太小隻,也許影響了日後發育。
母親每年倒縮兩公分,須注射骨密度針,副作用是連日高燒筋骨劇痛,她因此畏懼量身,不愛測身高的我得時常哄勸:一起量。醫生說骨質疏鬆好發於停經後的矮小者,母親的反應是,「矮──真正有差──」那天針劑反應必定極度不適,以前她教我面對矮、是不斷念著Aiko,常用事物的不變會帶來安定感來開導我,接著打趣說,例如身高。
家中的身高壁貼曾讓矮小的我極度排斥,現在上頭的畫記更加凌亂,似乎在樹上掛滿了四季,標示母親身高的註記每年每年直往樹根方向一點一點地滑去,如片片落葉,好希望她不要離我太遠了。●
自由副刊202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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