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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3 11:12:59| 人氣1,02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旅人之一宿 ─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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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頓物什以準備搬家的空檔,看了黑澤明《一代鮮師》,搬家恰也是這部片子關鍵劇情。

  • 圖◎焯両黃

    圖◎焯両黃

往往巧合若是,使人懷疑冥冥之中有雙巧手,一一為每一物事安上關鍵字,整理成懶人包,自繩頭一提,此呼彼應纍纍如粽串。

就比如說吧,有回我做了個採訪,並不急著下筆,悠悠然等待文字相尋之際,隨興自架上取下《聊齋誌異》,信手翻閱,是王六郎的故事。

許姓漁夫慣習在夜間捕魚,網罟置於河中,他在岸邊自斟自酌,飲酒時不忘祭灑大地,邀溺斃河中鬼魂同飲。其他漁人常空手而還,獨許姓漁夫總是豐收。一夜,一名少年現身,相談甚歡;那夜許姓漁夫的漁網卻空空如也,少年說:「我去為你趕魚吧。」涉水朝上游走去,一會兒後水中潑喇作響,大魚全往許姓漁夫的漁網裡竄。原來少年乃溺死鬼化身,自稱王六郎,因感於許姓漁夫夜夜邀飲而前來報恩。後來王六郎以一念之仁擢升為土地神,走馬遠方就任,許姓漁夫還不辭舟車勞頓前去探望,獲贈禮物無數。

讀到這個故事,我略感驚訝,採訪裡有宛如鏡像一個片段:70年代,台灣東部某海港,某君投資漁船數艘,因只出資不出海,人稱「山頂頭家」。一日某君所屬漁船於蘇澳外海撈獲一具水流屍,經警方公告但無人認領,某君遂為其厚葬,船員用餐也多置備一副碗筷。有次漁獲量不佳,船員雄仔隨口發了牢騷:也不稍保佑些。是奇蹟還是巧合?漁獲驟然暴增,此後出海屢屢豐收,奠下了某君日後發跡的基礎。

放下書,自櫃中取出一張NHK的禪宗紀錄片,本意只是消遣,卻發現片中提到禪宗僧侶用膳,會放置飯粒數顆於几案,以饗飢餓的靈魂。片子看到這裡,因緣俱足,我按下停止鍵,奮筆寫起了採訪稿。

類似經驗隔三差五地便會發生:一次正把玩著一只小碗,驀然想起日式料亭菊乃井第三代傳人村田吉弘的祖母,曾教他如何透過女方用碗習慣去擇偶。我在書櫃找尋村田吉弘的書打算溫習一回,卻讓木心《散文一集》奪去目光,抽出,脫手掉落地板,書頁翻開,是〈童年隨之而去〉,講的竟也是一只碗的故事──一個童年隨著珍重的一只越窯小盌沉落河底而遠去的故事。

最擅長營造此種機緣巧合的神祕氛圍的導演,奇士勞斯基是其中一個。他的藍白紅代表作中的《紅色情深》裡,老少兩位法官有轉印紙般人生際遇,奇士勞斯基問,人會不會生錯時代,我們有可能重複另一個人的生命嗎?其中包括了,以綁書帶拎著一疊書出門,途中綁書帶鬆脫,磚塊般厚書掉落,翻開其中一頁,那頁的內容後來成了試題,他們都仔細研讀過,也都如願考上了法官。

春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我輩德先生賽先生的產物,對於無法以科學驗證的物事,總要保持適當距離以維持「身段」,便想著,或許造化無功,而是機率問題。資訊宛如大海裡浮游生物,我取資訊則像藍鯨吞吐大量海水,濾食能為己所用的;那些聲稱是巧合的事物,也就不過是數學問題罷了。

不,這世界有宛如海綿大大小小的黑洞,是科學抵達不了的。

《一代鮮師》1993年公映,乃黑澤明最後手筆,彼時他已八三高齡,沒有了六十歲前青壯時期的力道,說起故事來倒像個慈祥老爺爺。

一向在黑澤明電影中不太受到重視的女性角色,一代女伶香川京子飾演的師母,嫻靜、優雅,輕輕地蹙眉、薄薄的微笑,真演活了無聲勝有聲的賢內助。香川京子憑此片贏得日本映畫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獎。

電影改編自作家內田百閒的作品,主角德語老師也叫內田百閒。這是百閒獨特筆法,採的是隨筆形式,寫的卻是小說。評論家說:百閒的作品富含幽默與清新的苦味,那是作家最鍾愛的,啤酒的味道。《一代鮮師》在詼諧、溫柔基調上,也不能掩其淡淡的,人生的苦味。

內田百閒退休後的居所以低價租得,原來此地盜竊猖獗,房東才願降價求租。但他卻自信有治「泥棒」(竊賊)妙法;兩名學生摸黑前去關切,都竊笑不已,因為老師竟如導遊般為小偷安排了路線:入口、休憩處、出口。天真地以為小偷會依他規畫,白白走這一遭。

即連這樣將就著住下的居所也保不住:二戰爆發,屋子毀於兵燹。內田百閒遷居一爿破落小屋。落雨天裡學生為他運來儉薄的日用物品,都感歎於戰火之危害,復感傷於這鳥窩大的地方,終非長久之計。只有老師一逕樂觀,他取出《方丈記》對學生說,書太重了,所以只帶走寥寥幾頁的這一本書。

《方丈記》,作者鴨長明,與吉田兼好《徒然草》、清少納言《枕草子》,鼎稱日本三大隨筆。

鴨長明生於平安朝、卒於鎌倉時代,京都合河神社神官之子。神官為世襲制,加上長明自幼聰穎,眼看著坦途鋪展於眼前,卻因故遭到流放,最後築屋於京都南郊深山。屋僅方丈(四疊半大小,兩疊等於一坪),然而「南有懸木通,立於岩石之上,以承清水;近有林,以拾薪柴,無不怡然自得」;掩映於下鴨神社糺之森的合河神社重建了鴨長明小屋,我曾於初夏在神社飲沁涼「美人水」後,繞屋檢視,目測大於四疊半,樸實、潔淨,雖不甚敞寬,但對自幼必須與人分享空間,從來住得像學生宿舍的我而言,倒有一股小巧自在之感。

何況屋子位於風景秀麗之處。造園有「借景」法,明代計成《園冶》最早提出「借者,園雖別內外,得景則無拘遠近」、「極目所至,俗則屏之,嘉則收之」等原則,日本傳統造園取法中國,京都天龍寺曹源池借景嵐山、龜山、愛宕山、小倉山,最為人所樂道,是大造園家夢窓疏石的巧構;而鴨長明的居所,「向西一片空闊,宜觀西方淨土」,春賞藤花,夏聞杜鵑,秋聽秋蟬,冬眺白雪。住屋雖小,卻收四時佳興,也夠幸運的了。

有個故事這樣說:一名男人向印地安人購地,雙方協議,男人在太陽升起時出發,傍晚日光隱沒前回到出發點,一日之內打下的三根木樁與原點圍出的土地全歸男人,若他日落之前無法歸返,則沒收所有訂金。

翌日,男人一早啟程,盡可能加緊腳步趕到最遠的地方打下第一根木樁,持續遠行,打下第二根木樁,這時他擁有一塊可以農耕的土地;竭盡所能地,男人終於打下第三根木樁,這時他擁有一塊可以放牧的土地。眼看著太陽已經逐漸西沉,幸好出發點位於高處得以遠眺,男人喘氣吁吁與太陽競速,終於趕在最末一絲光線為黑暗吞沒前回到原點。

但是,但是男人太累了,他為了獲取最大的土地用盡所有氣力,他終於倒下,死在印第安人懷裡。印第安人為他掘穴,將他埋下。最終,男人所需要的,不過是可以安厝他的肉身的那塊土地,那大約是一張單人床大小吧,正是《方丈記》所說,「旅人之一宿,如老蠶營繭」。

而我,仍如花栗鼠準備度冬一般地,積攢、累聚,不知鬆手。

一屋子家當,數量最龐大的,是書。

每三年五年更換一個興趣清單,日本文化、植物花草、城市行旅……求全地積攢、累聚,淘汰雖也並不留情,而仍立著躺著倚著靠著,書櫃床頭桌面地板上,總數逾一千又五百本。但新家空間只餘一半,卻有太多並不比書重要但比書必要的大小細瑣需要隨身攜帶以顧及衣食住行,遂決定精挑一百本,也許再添五十本,也或許再添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是極限了。上限兩百本書,其餘除少數出讓給二手書商,多數則運回老家(啊,有個老家真好)。

捨書幾乎是不可能的,棄置紙箱之中,不旋踵又拾起,猶豫踟躕,毫無進展。一轉念,換個方式,挑選隨身帶走的,這倒容易:說到底,這世界其實只有幾本大書,所有二流三流作家如我,都不過是回音,呶呶複述不能自休。

讓人意外的是陶的瓷的玻璃的大量杯盤碗盞,平日裡各安其所,一旦收拾一起,才發現難以收拾;其實我並不下廚,無法抗拒的是器物之美。

在這個昏天黑地的人世間,給我以救贖的,是美。

我捧起一只碗端詳,想起了當村田吉弘年少,祖母曾對他說,日後找對象要先問清楚對方吃飯用的是什麼碗。若答以全家用的是同樣的碗,那就放棄吧;若說得出她的碗是什麼樣貌、有怎樣的紋飾,就可以考慮;上選是,夏天、冬天用的是不同的碗,材質、紋樣、形制皆有不同,這樣的女孩請把握喔!這是料亭世家的講究。木心則說:「在家裡,每個人的茶具飯具都是專備的,弄錯了,那就不飲不食以待更正。」這則是大戶人家的派頭。

曾經交好一個男孩,晶瑩剔透這男孩轉述他的祖母在上海老家用餐,一頓飯吃下來,每人要使上十餘個杯盞碗盤;有這樣的淵源,他照應我的日常莫不細緻。與男孩許多年沒有連絡,輾轉聽說他病了,因為醜了所以斷絕與舊識的往返;又許多年過去,漸漸地也就沒有消息了。

身處這個不時有傷心的事爆發的世界,有人說「愛」是終極的救贖,《藍色情挑》裡便引《新約.保羅書》,撼動人心地唱著,「因為預言終有時,唇舌將緘默,知識會消逝,因此如今只留下信仰、希望與愛,其中最偉大的,就是愛」。偉大卻不一定容易企及,片中不也說了:「我不想再擁有,不想再有回憶,朋友、愛情與牽絆,這些全都是陷阱。」

那些我曾深深愛過的人,我一個也留不住;那些我曾願捨命去換(而終究只是徒勞)的愛,時過境遷,甚至連我自己都懷疑,那真的就是愛嗎?只有眼前,我獨自面對著的這些,書籍、器物、盆栽、CD、DVD,他們不怕被屬於被擁有,毫不退縮地向我展露它們的知識之美、工藝之美、造化之美、音聲影像之美……我藏身其間,安心安慰。誰會虛妄地以為自己能夠恆久持有它們?但在我與它們交會的這當下,在它們或我如沙堡遭海水沖垮擊毀之前,且讓我珍惜珍重,投以深情的注視。●

自由副刊2014.10.13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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