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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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位住在鄉村的同姓長輩，中風治癒後行動稍不便，兩子決議送到安養院，老人堅持單獨守在老宅，爭之亟，因自認體力猶佳，唯求必要時雇工助農事。兩子各有事業，長子尤執意，未允，以支付醫療費為由，逼迫賣掉老人耕種五十年的稻田菜圃，兄弟析分，並擇定住入安養院日期。屆時，兩子往接，但見老人坐於正廳內，面向祖先牌位，垂頭。呼之不應，原來服毒氣絕矣，細審，老人用繩索將自己綁妥，穿著整齊，頭髮梳理。供桌下一張摺疊的報紙，上有白板筆寫的字：「癡心苦勞養了兩個孝男」。依語氣，稱己子為孝男，顯然有自咒兼怨懟意。

 

  十字寫錯其二，但意思肯定是那樣。推測，應該只有我見到這「遺書」，慌亂之際無他人注意，我本以為是廢紙，拾起，臨時動意攤開，看後重新摺好放袋中，暫時離開，散行，站溪岸思考了很久，然後撕碎報紙丟棄溪中........。

 

  以上敘述中的「我」，不是我，是一個朋友。二○一三年秋季，我們在某骨科復健診所相識，某日赴他家喝茶閒談時，偶提及人口老化現象，他說了這故事。故事發生在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地點姓氏等等，我略去。

 

  你毋須問我為什麼、作何感想。我沒能力回答這類屬於人性的問題，我是寫作者，不是人生導師，我亦向來不喜那些自命人生導師並且滿口「神話」的人。

 

  然而，故事有後續，這一段真「神奇」。我轉述，還是使用第一人稱。

 

  我那長輩的長子，去年退休，獨自回到老宅居住。三合院，由承租的親戚維護得很好。親戚退居廂房。第五天開始，親戚半夜都會聽到喊叫聲，連數日，乃問，主人臉色青黃，口吃，不知所云。一夜，主人邀親戚於正廳飲酒，罷，復獨飲。隔日，赫見主人仰臥供桌前，急入視之，已亡，身旁一農藥空瓶。農藥十幾瓶，是我那長輩留下的，一直裝箱放在廳後簷下，沒人搬動。親戚說，半夜喊叫聲最清楚的一句是「阿爸哦」，餘則音調甚濁，或類犬受驚低吠或類豬索食高吼........。

 

  朋友的語詞當然不類上述，聊天怎麼可能如是言簡。因為我還得記錄故事第三段，所以剪裁。是的，故事未盡，現在補足，仍以「我」的立場講話。

 

  我那長輩的次子，返回老宅主持處理其兄後事，了，攜兄子順便祭祖墳，兩人蹲踞長輩墳左憶舊話往，姪起立燒香燃紙錢，復續前談。久，墳右枯樹忽著火，叔奔欲滅之，為后土碑絆倒，折一足。當天正是那長輩十五周年忌日.......。

 

  這般巧合？我問朋友。他目露異光，捧茶不飲，無答。我比手勢提醒。忽然，他長嘆，拿出智慧型手機，點點拖拖，讓我看一張照片，照片應是手機自拍，兩人，背景是墓碑，一人初老，看得出來是朋友。然後他跛行取來舊日記本，翻尋，手指一行字：民國八十八年六月十一日，今日父親對年忌，兄一直未來議，神主合爐，入公媽牌列，哀慟，慚愧，後悔。

 

故事到此結束，之後如何無關緊要。我有此聞，錄之趁錢養家，不管閒賬；也沒閒情跟誰討論這類世間事的是非，蓋人性之善或惡往往超乎想像。反正，你姑且閒聽故事也不錯，料應比LINE來LINE去閒扯來得有趣有益許多。嗯。

 

─中時人間副刊2014/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