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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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前，有些老人會預先購來自己中意的壽板，置廂房或後院空屋內，每隔一段期間，棺木店會派人去上新漆。我幼時見過這種事，雖不多，但也未聞人們稱怪。一說，是擔心兒孫不肖，啃掉預存的棺材本，故。

 

童少年，聽過不少祖太輩常常嘆怨：彼個某某喔，怎樣到現在還毋來接我呢？她們口中的某某就是早被「扛去種」的丈夫。

 

扛去種，埋葬的別稱，略帶嘲意，種樹埋人都要挖坑，所以謂。而之所以如是謂，蓋因於入土為安的傳統觀念。

 

卻是，才短短幾年，風俗丕變，舊詞迅速淘汰，新詞「扛去燒」取而代之焉。

 

臺灣，火葬，一九八○年代始逐漸普及，之前，普遍禁忌。根據宮尾登美子《平家物語》與可憐的老紫式部《源氏物語》，古日本國王貴族平民死後火化是很平常的事；漢族則一直甚諱此舉，但僧尼或患嚴重傳染病死亡者，亦採行久矣。

 

僧尼火化，我沒看過，另一類火葬則看過，一九六三年，概略描述如下。聲明，無禁無忌吃百廿。一百二十歲，很夠了，反正有些人再怎麼長壽也是終身被監禁在幾個小螢幕框框裡，不得自由。所以，勸君莫吃更多，留些他人治枵，好乎？

 

火葬用轎子，型式顏色與清朝官轎無大差別，唯左右後三面不開窗口。人斷氣後遺體僵硬，請來有特殊技巧者，揉搓之，拉扯之，使四肢關節軟化，乃扶抱入轎，坐姿，轎前布簾隨即紮封。兩人擡轎，出宅後須直行，不能彎繞經過別戶大門，若牆籬擋路，事先拆去，擡到公用道路，乃穩置載貨三輪車上，往火葬場。送行親友坐另車同往。

 

齋堂旁或墓地邊即火葬場。掘一坑，堆柴，密密層層疊疊，估半人多高，轎立柴堆上，遍淋汽油，簡單儀式，頌經咒，舉火引燃。此際，親友離開一段距離，遠觀，膽小者背對焚燒處，膽大者可以看完整個過程。過程不細說，很恐怖就是。但勿論膽量大小，都會聽到至少兩爆裂聲，知事人云，聲來自於亡者的頭腹。

 

拾骨要等候多時，常識思索便知。據「土公」說，遺骨轉涼後始刮除焦肉，刮骨是相當費心力的，亦常識思索便知。至於實際動作細節，只有眼見始知。納骨之罈，類同土葬後撿骨用罈，像如今那種一尺餘高小罈是不夠填納的。

 

現代化的火葬，很多人見識過，詳細觀看也尋常。見多生死事，乃知觀看尋常人生須用不俗套之視界角度。我曾送走許多長輩平輩晚輩，深悟，人大概只分兩類，一是圍棋子型，一是象棋子型。前者，可以隨時以任何黑白棋子替代之，作用全同；後者，不論是帥將兵卒，各具獨特作用，無法替代，直到「陣亡」。

 

今，靈骨塔買賣，用「如火如荼」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只是，靈骨塔或墓地依價位分出等級，實無謂之至。生前利祿多如淡水河沙數或少如新北市路樹，終究同等火裡土裡離一切諸相，差別唯在於是否活得有尊嚴有意義、是否正向認真盡心盡力、是否於人有濟、是否來這一遭歡喜。準此，看不破浮世虛榮者，其智應是不及古早那些預備壽板的老人。然乎不然乎，各人隨意。

 

 

─中時人間副刊2014/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