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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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東吳大學受新生訓練。我自新營搭上普通列車，也就是慢車，逢站必停，行至勝興站，依慣例暫止，等候高級快車通過，乘客可在附近小解手，估量大出恭應亦來得及；鳴笛再出發，過許多嗆鼻的隧道，抵臺北，計時四百五十分鐘。

 

    我的行李：一綑老棉被，內藏數件衣褲、鋁盆肥皂毛巾牙刷牙膏等等。扛上公車，迴轉整上午，因為事先打聽，「○南」在學校門外有設站，我一見及「○」碼便衝上去，幾番詢問車掌小姐，始知另有○北○東等等。

 

    基隆路以東不算臺北。聽人這麼說，我閒來遊逛，發現真的是「東方未明」。吳興街有些住宅區，盡頭一大片無執照夜總會；橫越忠孝東路四段，繁華夢斷，牆、蔓草、舊碉堡、人煙稀少、明月何皎皎、蟲鳴更添寂寥。內湖南港呢？與新營柳營下營差不了多少。時維一九七○年代初中期。

 

    當然，之後不幾年就差很多了。地緣便利，我在士林街市看出臺灣信誓遍插鋼筋灌水泥的決心；北來之人實際都買單程票，則居屋勢必快速建築，應付大批誓言富貴不成不還鄉的移民久留。

 

    我無意富貴，但也留久矣。只沒想到，八○年代伊始，瞬間，也就是假睫毛一眨，山川形勝已非疇昔，到如今，只有草山青、碧潭碧，此外臺北盡是紅毛土地。

 

    紅毛土像牛筋草，種籽飄到處即定根處，好厲害。在學時，我數度繞經新店溪畔廢置的「紀州庵」，越過中正橋頭的汽車通行收費亭去吃燒餅喝豆漿，永和路底矮房錯落，墳堆密集；而由竹林路向東望，路右至舊川端橋一帶，頂多百戶。中和呢？不再呼吸的人比仍在呼吸的人還多，無數鄉間小路引人回家，雨點不斷打在農夫頭上，咦，這裡是林鳳營嗎？待我任職報社幾年後又赴雙和，竹林路往日的虎豹小霸王們已移聚義廳於新式大樓中矣，溪床翻為新公園焉，塚仔埔變作游泳池也，農田安在哉，公寓取代之。於戲，也就是嗚呼，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公寓樓房，甚易判斷興建年代。起先是四層，牆柱面貼細磁磚；之後七層、十二層，多貼長方形磁磚。又之後，樓高解禁，牆柱面多用方形磁磚與大理石。

 

    新店溪水不舍晝夜，逝者如斯夫。九○年代中期，我遷居中和，雙北人口已占臺灣四分之一。隔年，到土城講授文學欣賞寫作，途經金城路，左側公墓估約二三百公尺，人行道上伸手可觸及土饅頭。捷運土城線施工後，該地段，剎那，也就是一念頭，華廈連連矗立，尚能吃飯的人遠超過不能吃飯的人了。

 

    我因此悟出，要見到「滄海桑田」巨變，無須如仙女麻姑那般活千歲；我們輸給她的唯一點，她青春永駐花樣容顏，而我等下凡後甫歷六百個月即已青春永蛀年輪滿面。

 

    直面人生，提供慢車哲學參考。別一意搶搭升官發財高速列車，凡事求勝興，不擇手段，真是夠嗆。何如省些心力讀書看海放風箏，且當自己是「人世大學」新生，恆該受訓，學些伶俐學些騃，伶俐兼騃是大才，自在慢慢活。放心，天年歸「○」之前，什麼都來得及。

 

─中時人間副刊2013/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