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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03 11:30:21| 人氣2,04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恐懼遊戲 ─ 伊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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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唐壽南

【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三獎】

作者簡介:

伊格言,1977年生,本名鄭千慈。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肄業,淡江中文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2007年入圍曼氏亞洲文學獎提名;2008年獲歐康納國際小說獎入圍。著有長篇小說《噬夢人》、短篇小說集《甕中人》、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現為北藝大兼任講師。

得獎感言:

謝謝我的爹娘,謝謝我的師友,謝謝一直支持喜愛著我的讀者們。我覺得很幸運。謝謝。

★★★

德國威瑪。雨夾雪。

氣溫靜止於攝氏零度。櫸樹的樹幹上還存留有冰的痕跡。2009年3月,我離開另一座城市,搭乘德國國鐵IC列車來到此地。車程僅約一小時左右。

威瑪──威瑪共和締造之地,一段文明短暫輝煌的核心。這僅是個小城,建築精緻美麗,歌德故居、席勒故居均位於舊城區內。我上車前猶是微雨;然而到了威瑪後轉為大雨,間雜冰霰。夾帶在厚重雨幕中的、細碎的白色微粒。我在車站前換乘公車,在大雨中抵達城郊的Buchenwald。

而今看來,那僅是一片原野中的荒地。Buchenwald──二戰期間除了波蘭Auschwitz之外最大的納粹集中營,因此也是目前德國境內最大的。

在穿越大門之後,面對的其實主要是一片石礫滿布的地域。

(回想起來,或許從我步入Buchenwald大門開始,他便一直跟著我了──)

廣漠的石礫地其實是集中營主要房舍的所在地。然而木造的房舍在大戰末期毀於兵燹,未曾存留。而石礫地的後方則是當初SS(納粹黨衛隊)堆放物資的倉庫,目前內部已改建為博物館。

(「你知道那是博物館嗎?」我小聲問他。

「當然。」

「你感想如何?」

他聳聳肩。「那只是一部分。」他語氣冷然。「但那是人類的限制,我不怪他們。你等一下就會知道了。你可以先去醫務所看看。」)

石礫地一側是醫務所和病理實驗室。那是兩幢彼此相連、稍低於地面的磚石建築,約是四、五個隔間的格局。在進入之前必須通過一道下傾的短梯。

但室內光線並不昏暗。或許也正因天光猶亮,有一扇窗背向室內的陳設,單獨開往光的來向。連著水泥地,一方貼著白色磁磚的長方形平台於室內中央立起;儘管陳舊但依然帶著某種整潔明晰的秩序感。當然我一看就明白那是個解剖台,因為那與我在醫學系裡修習大體實驗課程時所使用的解剖台如此相像,差異者僅在於材質而已。

台面中央開了個洞,四周微微凹陷,顯然通往血水的引流渠道。

而今乾燥的解剖台上則靜置著幾莖玫瑰。

而一旁木桌上的玻璃櫃裡便是那些器械與刀具了。那當然也是醫學系時期解剖課常用的東西。較為少用的是鋸子、木槌與鑿刀,因為那大約只在開頭蓋骨時用到。與人的全身相較,頭骨與頭骨內的組織僅占有極少的體積與重量──然而我們知道,這極少極少的分量之中負載的卻是人類整個文明的曲折與深沉。那般的曲折與深沉顯然不是鑿開猶太人的顱骨便得以具體窺見或理解的。「大屠殺」(Holocaust)犧牲者的數字向來是個爭議,然而無論如何,從我們總是時不時便觸碰到以二戰為題材的德國文藝作品這件事,我們便足以知曉,這個民族是花了多大的力氣在試圖探問這個關乎文明的謎題。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給出的答案之一是著名的「邪惡的庸常性」(the banality of evil)概念;然而更多人之所以感到困惑,恐怕是因為「何以一個精神文明成就如此之驚人的民族竟能犯下如此野蠻而殘忍的罪行」這件事。

那文明成就與罪行的直截對比確實令人瞠目結舌。

(「剛才你提到人類的限制。但這樣看來,人類會的事情也很多,」我試著向他搭話:「好的壞的都很多,不是嗎?」

我注意到從進入實驗室開始,他便沉著臉不說話了。

「你會的事也很特別。」我繼續說:「比如說,在冰冷的雪霧中飛行──」

「那只是對你來說比較特別。」他打斷我的話。

「確實很特別呀,一般人類是沒有能力這麼做的。」

「現在還不會,沒錯。」

「你說現在還不行?」我笑著回應:「難道以後可以?」

「我想是的。」

我感到驚奇了。「你的意思是,你會知道以後的事?」

「只到一個程度。」

「所以?」

「我的意思是……」他停下來,偏著頭思索著。那既孩子氣又認真的表情十分可愛。

「我想,」他說:「只要人類繼續那樣下去──繼續思索,繼續研究,繼續創造美好的文明同時製造暴行──那就可以。終有一天,人類將能在雨雪中飛行……」)

大屠殺。所謂「野蠻」。文明的對立面。然而我的懷疑在於,或許野蠻或殘忍實際上根本就不是文明的對立面。它們原本便存在於文明之中。事實可能是,除了那些被歸類為「普世價值」的某些良善概念(如基本人權所規範者)之外,所謂「文明」原本就包含了太多與所謂的普世價值相悖反的成分。

「文明」原本就非關善惡。在最初,它只是匿藏於人類顱骨之中的一個執念、一種欲力。說來或許異常簡單:一言以蔽之,這個執念其實只是在說「我想知道」而已。

想知道什麼?什麼都想知道。宇宙、生命、萬事萬物。也正是在這樣的欲力驅動之下,人類發現知識、主導宗教、建立制度、辯證概念、創造文明,從而意圖以文明(或概念、或宗教、或各式制度)規範事物、解釋世界、理解世界。這些「理論」(或說「世界觀」、或說「言說」,一個以因果律和人類的思索共同創造的擬像)成形之後,由於人類對自己的執念與智慧之自信,理論遂成了主導一切的,壓倒性的力量。

理論導致權柄。理論創造規則。「凡人皆生而平等」是一種理論,「德意志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同樣也是一種理論;然而人們忘記了,還其本來面目,它原本是「我想知道」──就只是「我想知道」而已;其間沒有善惡、非關善惡。

理論並不能保證「善」。善者與惡者原本便並存於文明之中。

是以大屠殺其實一點也不「野蠻」──大屠殺根本就是文明的一部分。如此看來,或許精神文明的成就愈高,原本便最有可能做出最恐怖的暴行;而暴行的基礎則來自人類最根本的欲力。換言之──欲力既已存在,則暴行無從避免。

還好,除了「我想知道」之外,人類還有別的本能、別的執念。還好人類還有設身處地的能力。還好人類還存留有「想像他人之痛苦」的能力。是人類將「我想知道」、「我想理解」的欲力用於想像他人之痛苦上,從而形塑了世界現今的樣貌。在這樣的世界裡,善惡並存,大屠殺可能發生,而人性中的良善高貴也同樣可能發生。

隔著大片的石礫地廣場──先前提過,那是集中營房舍被焚燬後所遺留的空無之地──與醫務所遙遙相對的,是SS的倉庫。那原本是用以堆放衣物、存糧與軍品等一般物資的,而現在內部已改建為博物館。館中有一展示令我印象深刻:那是在戰後,集中營俘虜房舍已然被毀之後,在焦黑的土地上找到的遺留物;一件一件,整整齊齊被排列在一個長形的大玻璃櫃中。

絕大多數是鈕釦。大小不一、各種顏色、有著不同材質、不同孔洞數目的鈕釦。也有幾件類似牙刷柄、髮梳之類的東西。最令人感到驚異的是,竟有一整副幾近完好的假牙。假牙張著大口,彷彿顱骨的一部分。彷彿真有一副連著假牙的顱骨此刻正被置放於乾燥清潔的解剖台上。彷彿面向光的來處,身處於黑暗之中,張口的顱骨正發出無聲的嘶噓。彷彿那訴說的不是經驗、不是歷史、不是控訴,而只是訕笑或虛無。

可以理解足以躲過焚燒與戰亂的均屬於較硬的材質──吃的,穿的,用以整理儀容的。一言以蔽之,文明生活。文明與人類之原欲的交接地帶。鈕釦與髮梳的文明接壤了人類關於「美」的原欲。假牙的文明接壤了人類關於口腹之欲的原欲。在文明降臨之前,人類為了各自的原欲而彼此殺伐屠戮;在文明降臨之後,人類以更精緻的作工、更龐巨的規模、更周整嚴密難以辯駁的理論,以及唯有文明本身足以有效處理的結構設計,彼此殺伐屠戮。

(「剛剛,那個醫務所。」他突然說:「我去過那裡。」

「生病的時候?」

「嗯。」他的眼神顯得渺遠。他淡褐色的髮已被雨幕盡數打濕,一綹綹地貼在前額。無數冰霰的白色微粒附著於其上。像在時光流轉中驟然老去的童顏。「還有,被實驗的時候。」

「什麼樣的實驗?」

「他們把我的眼睛蒙起來,把我的手腳綁起來,把我的耳朵塞起來。」他不再閃躲,不再沉默。他童稚的眼睛沉靜地注視著我的眼睛──並且在那個瞬刻,令人感覺不再童稚。「讓我全身的感覺只剩下右手腕的部分。」

「然後?」

「然後在我完全看不見的情形下,用刀片畫開我的手腕,讓我流血。」

「你,就是這樣才死去的?」

「不,那是他們的實驗。只是實驗。事實上那一刀並不重。我後來知道我很快就止血了。但他們讓我以為我還在繼續流血。他們餵我吃下一些藥丸,騙我說那是抗凝血劑;然後在我的手腕上不停滴水。」

「你……一定很害怕?」

「我怕死了。我一直發抖。我以為我就會這樣流血到死掉。」

「後來?」

「後來我昏倒了。至少在失去意識之前,我真以為我死定了。醒來後他們才告訴我這是個實驗,恐嚇我不能說出去。」

「不能說出去?你還能告訴誰?」

「同伴,父母。都不能。他們叫我就這樣回去營舍,什麼都不能說。如果發現我說出去,他們會殺了我。」

「那就是在病理實驗室裡曾發生的事?」

「不只是我。後來那裡死過更多人。」他稍做暫停。他的眼神望向遠方──越過房舍、草地、森林與空間本身的虛無。「有人光是因為流血的恐懼就死了。死去的人,包括我的父親……」

「真殘忍──」

「那時我十歲。但我想說的其實是──」他深吸一口氣。「我的父親,並不是個純粹的無辜者。我也不是。他是領袖,在營舍裡,他和德國人合作管理了很多事。也因為這樣,我們一家能夠分配到比他人更多的食物、更好的衣物。儘管只多那麼一點點……」)

即將離開Buchenwald時,我再次回到醫務所和病理實驗室裡轉了一圈。參觀的人已少去許多。室內無風,然而解剖檯上散落的玫瑰花瓣卻輕輕地旋轉著。像是有什麼神祕的思索正牽引著它們。這園區、這博物館,這存留的物件──這般大費周章,只為了「記得」那奇異的暴行。

同樣也是文明所為。文明的欲力顯然足以同時放大人類的善行與惡行。

一隊青少年正自稍遠處的廣場經過,走向醫務所的方向。他們在師長的帶領下來參觀Buchenwald。天氣依舊很冷,雨雪冰涼。他們沒有嬉鬧,只是躲在低低的帽沿下默然行走著。他們穿過了集中營鐵絲網外的大片櫸樹林。那是我在來時曾穿越的;就像許多年來,風曾穿越了這許多無葉的櫸樹一般。

那些寒冷的、光禿的,在雨雪之中顯得潮濕的枝幹。

我想起醫務所實驗室中,那床潔淨的解剖台。那扇唯一的、單獨開往光的來向的窗。然而此刻,天光雪白明亮。在石礫地上、在鐵絲網下、在集中營的周邊,光線充斥於空間之中。那種色澤的光,既無溫暖之意,也並不冰冷。它只是存在著,任憑行人、雨水、雪花與歷史無聲地穿越它們。

孩子們走遠了。而那個十歲的孩子,也無聲地離開了此地,離開了我。我知道,這裡是光的墳場。光的量體於此存在,然而不再具有任何關於亮與暗的意義。

他們的步履在石礫地上壓磨出沙沙的聲音。●

【評審意見】

文明與野蠻

◎小野

在這次進入決賽的幾篇作品裡,這一篇的文字和結構散發著一種特殊奇異的自信、孤傲和不妥協的氣息,就像文章起頭的那七個字:「德國威瑪。雨夾雪。」

「德國威瑪」代表的是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短暫卻輝煌燦爛的文明,但是這篇作品卻探討著文明成就和暴力野蠻之間糾纏不清的血緣關係,用字遣辭一路是「雨夾雪」的悽迷冷峻,卻包藏著一顆炙熱的心。就像作品中描寫集中營裡面解剖台上的鋸子、木槌、鑿刀和血水的引流渠道時,不忘提到乾燥的解剖台上靜置的玫瑰花。


─自由副刊2012.12.03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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