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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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診時常遇到為各式各樣理由要求開診斷書的病人。
　填寫巴式量表及殘障鑑定書最麻煩，文件複雜不說，更難的是如何區分「表相」與「實相」，家屬通常報憂不報喜，加油添醋道出病人最嚴重狀況，加上有些急性病症可完全康復，因此連續追蹤一年半載再開證明是合理作法，然而迫切需要外勞看護、亟待經濟補助的病家不少，合情不違理，我往往斟酌再三。
　有些家屬很不客氣，頭一次見面便要求立刻開好證明，指著臥床老人大聲催趕：「你看，都這樣了還會好嗎？這麼嚴重，什麼都不行了……」老人抬起手似想表達什麼，被他壓下。我發現老人手腳稍使得上力，故意問：「他會不會自己從床上爬起來？」「當然不會啊，連翻身都不會。」我便假裝翻開鑑定書要寫，一邊喃喃低語：「臥床不會翻身，這樣的話，沒有跌倒的風險。」一邊作勢要勾選。「啊，醫生等一下，我是說睡覺的時候沒在翻身，白天都一直要爬起來，常常跌倒喔，你看，這裡有塊瘀青……」其實根本沒這項，我只是希望他有禮貌點。
　諸如此類眷屬隨處可見，而面對體弱家貧卻算不上重病殘障者，囿於制式表格規範，無法伸出援手，是另一類苦楚，故不少醫生討厭這差事。但另有極少數醫生，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有病也開，有錢也開。
　回絕資格不符的可憐病人，我心難受，但更令我為難的是位學生。「今早考試睡過頭了，老師說要醫生證明才能補考。」證明什麼？睡過頭是病嗎？看學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猜想老師純粹為了不違背自己原則，想要一份通融的背書。可是醫生應該違背原則來配合他們嗎？「你現在有哪裡不舒服嗎？」「沒有。」「嗯……都沒有嗎？」他聽出我的暗示：「喔，頭有點痛。」唉，不管他是睡太飽造成的頭痛，或是因沒趕得及考試而頭痛，至少有了個國際通用的醫學診斷名詞。
　他大可一進診間就告訴我他頭疼，應酬式當完病人再要求診斷書，這是普遍的社會化手腕，我──或者還有其他許多人──並不欣賞，卻不得不心照不宣地隨之運轉。他的直率考驗了我，固然守時是本分，他有錯在先，但坦承可否成為彌補的方式？假如欺瞞以取得證明，對他會更好嗎？或是單單讓我免除罪惡感？假如我斷然拒絕，是否僅將他推給別的醫生，要旁人承擔？
　反覆思索的還有位高血壓婦人。她問我：吃的藥會不會影響性功能？可不可以開診斷書說因服藥缺乏性慾？她先生近來多次求歡不成，懷疑她紅杏出牆，幾乎要拳腳相向。我翻閱用藥，並無任何與性有關的副作用，委婉解釋。她紅著眼：「醫生拜託幫幫忙，我吃藥那麼多年，一定有影響吧……婦產科醫生說沒問題，可是我現在真的完全不想行房，好痛苦……我先生最相信醫生了，求求你……」
　「患者主訴之性功能障礙，可能與年齡、長期慢性疾病及其用藥相關，其中○○藥物之副作用包括全身倦怠。」
　同事說：不該開的，你料不準病人會不會拿這張紙反咬你一口，或是將來因故與誰對簿公堂，掏出證明將你牽扯進去。醫生好好醫病就好，很多事原無法三言兩語交代明白，萬一被斷章取義，吃不完兜著走囉。
　於科學證據上，我的確有拒絕書寫的權利。但剛聽好友分享讀完描述北韓生活記錄的心得：在衣食匱乏、藥品短缺、專政獨裁的社會裡，人民得不停工作維持生計，要休息必須有專業診斷下的理由，此時醫師能扮演的最重要角色居然是「開診斷書」。
　良心，公正，體恤。我想秉持這樣的理念，繼續練習給出一幅幅極短篇。萬一有天不幸淪落至無刀無藥的困境，這可是我的一技之長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