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最早有意識的察覺，和親人的分離，是來自於沐浴。
熱蒸氣，磨石子浴缸，碎石表面淺灘般蓄著水，那中間積垢著些黑污鐵銹之後不管怎麼搓洗也去不掉。一旁鐵桿上皺巴巴濕毛巾像巨大的焦葉覆蓋而下，更近一些，地上疊著幾個塑膠面盆，裡頭濕潮潮側緣鍍漆小字斑駁依稀可見什麼大蒜精、農委會贈。盆地崎嶇，有雲煙水霧瀰瀰其中，沼氣噴發猶如史前時期。
有水聲恣意嘩嘩澆灌而下。
水柱衝擊浴缸表層，不見磨損侵蝕，煙氣濛生，起了一場大霧，撥水聲中，也許我們會在煙霧未曾佔據的一角看見，水上的微波紋，一圈擴散一圈，有什麼緩緩由水中現身，或者正要步入。軀幹，腳趾尖，腳踝和腿骨間柔軟的凹陷，肌膚觸水剎那微突暴起的小疙瘩，生命的成型期，浴室裡正上演進化史上重要的一刻，生物由水中拖尾化指邁開雙腳大步而去。那時我們猶幼，站在時間揭竿欲涉的這一端，因為水氣沁蝕而模糊的記憶，也許還會記得，小恐龍掙扎著上岸，那其後，誰的軀幹佇足水中像一株神木，在水中央，我們那時如是幼小，抬頭只見水的上方是雲，是鎖住的霧氣，然後誰的頸子垂下，彎身俯體像是長頸龍探下頭來，銜來一方毛巾如葉予你，你在水聲裡困倦又愜意的闔上眼，好溫暖好溫暖喔，像是回到更古遠時一種和著規律被包圍的金黃光芒中，水的記憶，波光，我們由哪裡來。
浴室的太古時光。我們曾經和誰一起沐浴，父親精壯如蛟龍翻騰的身軀，或者是母親背光裸身，因為要脫掉上衣舉手翻袖，腋下拉扯出一道薄膜卻又透光如無物的豐腴河域。父親說洗澎澎囉，彷彿黏土浸透了水得以重新塑型，他們用自己的形象造出我們，而後於浴室中再一次確認，記憶以觸摸的形式留存，啟於手，啟於足，我父為我受洗，大掌摩娑，這是我的肩背，有一天我也能壯麗似鵬翼瞬能振翅，這是我的胸膛，有一天也將厚實殷殷擔風遮雨，這是我的眼，我的鼻，我的耳朵我的諦聽我曾傾注，而我記得，我母則懷抱我一如聖母摟抱其子，浴巾披身，榮冠加冕，完成浴室裡的三位一體。
在那之後，什麼時候開始，神話草創時期結束，我們終於像一個人的方舟，洪荒濛濛只剩下自己留在浴室裡，「從此以後要自己洗囉！」把自己的身體遮蓋起，然後在私密的空間自己解開束縛，像獅子一樣用舐舌舔傷，現在剩下我們了，進化繼續，長大，當身體竄毛撩膚一如地殼異動，生命持續演化，我們學著自己洗頭，自己抹上肥皂，拿起毛巾尋找最適合的方式雙手扯直使勁搓背，我們終於意識到身體之私隱，現在我不能再和你們分享了。亞當被趕出伊甸，我們則孤身進入浴室，一如之後將獨立去面對世界。有那麼幾次，我們受傷害乃至與至親之人彼此面對，覺得再也不認識對方，就像再也不會那樣赤誠袒身共浴一般，身體蜷曲著彎身蹲坐於盛滿水的浴缸中，「回不去囉！」那個時候，我們會像諾亞站在方舟頂端，諾亞知道有一天鴿子終會銜來一葉橄欖宣告洪水過去，而只有我們知道，時間已然經過，接著，就剩下我們一個人了。
沐浴與分離之時。
也許有一天，時間之洪潮奔流，浴室裡水氣未乾，我們之間的地位被反轉，曾引我們入水之人現在等待我們為其沐浴盥洗。那可能已經是最後了。豐饒之地風乾遭大旱，有雷擊與風霜的凹痕。方舟不到下一站。我們為其送行，讓他們帶著乾淨的身體離去，像他們那時帶著我們乾淨的來。而水流轟轟，排水溝栓塞拉開的剎那，毛髮青絲滔滔赴逝，還有些什麼剩下，剩下的那些，就在我們心裡了，在另一個支脈綿延的溫暖流域中。如同經上所說，眾水不能息滅，大水也不能淹沒。
本文刊於 2005-05-08 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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